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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柳(4)


  這一次風潮之後,學校裡的空氣變得灰頹得很。教職員見了學生的面,總感著一種壓迫。

  質夫上課的時候,覺得學生的目光都在那裡說——你還在這裡麼!我們都不在可憐你,你也要走了嗎?——因此質夫一聽上課的鐘響之後,心裡總覺得遲遲不進,與風潮前的勇躍的心思卻成了一個反對,有幾天他竟有怕與學生見面的日子。一下課堂,他便覺得同從一種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樣,感到幾分輕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課,又要去看那些學生的不關心的臉色,心裡就苦悶起來。到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跑進城去,或上那姓楊的教門館去謀一個醉飽,或到海棠那裡去消磨半夜光陰。所以風潮結束,第二次搬進學校之後,質夫總每天不得不進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覺得他們是同他一樣的在那裡受精神上的苦痛。

  質夫聽了許明先的話,不知不覺對倪龍庵宣傳了遊蕩的福音,並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雲的消息。倪龍庵聽了卻裝出了一副驚恐的樣子來對質夫說:

  「你真好大的膽子,萬一被學生撞見了,你怎麼好?」

  質夫回答他說:

  「色膽天樣的大。我教員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卻不願意被道德來束縛。學生能嫖,難道先生就嫖不得麼?那些想以道德來攻擊我們的反對黨,你若仔細去調查調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們也在那裡幹喲!」

  這幾句話說得倪龍庵心動起來,他那蒼黃瘦長的臉上,也露了一臉微笑說:

  「但是總應該隱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沒有課的。質夫吃完了午飯便跑進龍庵的房裡去,悄悄地對龍庵說:

  「今晚上我約定在海棠房裡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個搭子罷。一個是吳風世,一個是風世的朋友,我們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認得他不認得?現在我進城去了,在風世家裡等你,你吃過晚飯,馬上就進城來!」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點鐘的時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來了。最熱鬧的大街上,兩面的店家都點上了電燈,掌櫃的大口裡唧唧的嚼著飯後的餘粒,呆呆的站在櫃檯的周圍,在那裡看來往的行人。有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就交頭接耳的談笑起來。從鄉下初到省城裡來的人,手裡捏了煙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望西看的走。人力車夫接鈴接鈴的響著車鈴,一邊放大了嗓子叫讓路,罵人,一邊拼命的在那裡跑。車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們叫得更加響,跑得更加快,可憐他們的變態性欲,除了這一刻能得著真真的滿足之外,大約只有向病毒很多的土娼家去發洩的。

  狹斜的妓館巷裡,這時候正堆疊著人力車,在黃灰色的光線裡,呈出活躍的景象來。菜館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條子來之後,那些調和性欲的活佛,就裝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車飛也似的跑去。有飲食店的街上,兩邊停著幾乘雜亂的人力車,空氣裡散滿了油煎魚肉的香味,在那裡引誘遊情的中產階級,進去喝酒調娼。有幾處菜館的窗裡,映著幾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氣裡來。底下站著一群無產的肉欲追求者,在那裡隔水聞香。也有作了認真的面色,站著嘗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

  正是這時候,質夫和吳風世、倪龍庵慢慢的走下了長街,在金錢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進去了。他們進巷走了兩步,兜頭遇著了一乘飛跑的人力車。質夫舉頭一看,卻是碧桃、荷珠兩人。碧桃穿著銀灰緞子的長袍,罩著一件黑色的鐵機緞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頂圓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長不長方不方的小臉上,常有一層紅白顏色浮著,一雙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這黑暗的夜色裡同梟鳥似的盡在那裡凝視過路的人。質夫一則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二則因為她有些地方很象吳遲生,本來是比海棠還要喜歡她,在這地方遇著,一見了這種樣子,更加覺得痛愛,所以就趕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車叫著說:

  「碧桃,你上什麼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還沒有變濁的小孩的喉音說:「哦,你來了麼?先請家去坐一坐,我們現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來的。」

  質夫聽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捨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著她說:「碧桃你下來,叫荷珠一個人去就對了,你下來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隻小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說:

  「對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來的,最多請你等十五分鐘。」

  質夫沒有辦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邊上輕輕的咬了一口,就對她說:

  「那麼你快回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質夫和倪吳二人到了海棠房裡,她的床上已經有一個煙盤擺好在那裡。他們三人在床上燒了一會煙,程叔和也來了。叔和的年紀約在三十內外,也是一個瘦長的人,臉上有幾顆紅點,帶著一副近視眼鏡,嘴角上似有若無的常含著些微笑,因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來這鹿和班裡最紅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紅不過是因荷珠而來的。質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龐,似笑非笑的形容,帶些紅黑色的強壯的肉色,不長不短的身材,心裡雖然愛她,但是因她太紅了,所以他的劫富濟貧的精神,總不許他對荷珠懷著好感。吳風世是荷珠微賤時候的老客,進出已經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對他有特別的感情,就是鹿和班裡的主人,對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裡最紅的姑娘,吳風世是鹿和班裡最有勢力的嫖客,為此二層原因,鹿和班裡的綽號,都是以荷珠、風世作中心點擬成的。這就是程叔和的綽號侄女婿的來歷。

  程叔和到後,風世就命海棠擺好桌子來打牌。正在擺桌子的時候,門外忽發了一陣亂喊的聲音,碧桃跳進海棠的房裡來了。碧桃剛跳出來,質夫同時也跑了過去,把她緊緊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床前,質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說:

  「叔和,究竟碧桃是你的人,剛才我在路上撞見,叫她回來,她怎麼也不肯,現在你一到這裡,你看她馬上就跳了回來。」

  程叔和笑著問碧桃說:

  「你在什麼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誰叫的?」

  「金老爺。」

  質夫接著說:

  「荷珠回來沒有?」

  碧桃光著眼睛,尖了嘴,裝著了怒容用力回答說:

  「不曉得!」

  桌子擺好了,吳風世,倪龍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質夫本來不喜歡打牌,並且今晚想和碧桃講講閒話,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們四人坐下之後,質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後的碧桃身邊輕輕的說:

  「碧桃,你還在氣我麼?」

  這樣說著,質夫就把兩手和身體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邊一避,質夫卻按了一個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來。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來逃,質夫追了兩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隻手,質夫就把她拖上床去,兩個身體在疊著煙盤的一邊睡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她說:

  「碧桃你是真的發了氣呢還是假的?」

  「真的便怎麼樣?」

  「真的麼?」

  「噯!真的,由你怎麼樣來弄我罷!」

  「是真的麼?那麼我就愛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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