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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柳(6)


  四

  海棠房裡只剩下質夫海棠二人。質夫因為剛才的去留問題,神經已被他們攪亂了,所以不願意說話。魯鈍的海棠也只呆呆的坐著,不說一句話,質夫只聽見房外有幾聲腳步聲,和大門口有幾聲叫喚聲傳來。被這沉默的空氣一壓,質夫的腦筋覺得漸漸鎮靜下去。停了一忽,海棠的假母走進房來輕輕的對質夫說:

  「于老爺,對不起得很,間壁房裡有海棠的一個客人在那裡打牌,請你等一忽,等他去了再睡。」

  質夫本來是小膽,並且有虛榮心的人,聽了這話,故意裝了一種恬淡的樣子說:

  「不要緊,遲一忽睡有什麼。」

  質夫默默地坐了三十分鐘,覺得無聊起來,便命海棠的假母去拿鴉片煙來燒。他一個人在燒鴉片煙的時候,海棠就出去了。燒來燒去,質夫終究燒不好,好容易燒好了一口,吸完之後,海棠跑了進來對假母幽幽的說:

  「他去了。」

  假母就催說:

  「于老爺,請睡罷。」

  把煙盤收好,被褥鋪好之後,那假母就帶上了門出去了。

  質夫看看海棠,盡是呆呆的坐在那裡,他心裡卻覺得不快,跑上去對她說了一聲。他就一個人把衣服脫了來睡了。海棠只是不來睡,坐了一會,卻拿了一副骨牌出來,好象在那裡卜卦的樣子。質夫看了她這一種愚笨的迷信,心裡又好氣,又好笑。

  「大約她是不願意的,否則何以這樣的不肯睡呢。」

  質夫心裡這樣一想,就忽而想得她可憐起來。

  「可憐你這皮肉的生涯!這皮肉的生涯!我真是以金錢來蹂人的禽獸呀!」

  他就決定今晚上在這裡陪她過一夜,絕對不去蹂躪她的肉體。過了半點鐘,她也脫下衣服來睡了,質夫讓她睡好之後,用了回巾替她頸項回得好好,把她愛撫了一回,就叫她睡。自家卻把頭朝開了。過了三十分鐘的樣子,質夫心中覺得自家高尚得很,便想這樣的好好睡一夜,永不去侵犯她的肉體。但是他愈這樣的想愈睡不著,又過了一忽,他心裡卻起了衝突來了。

  「我這樣的高尚,有誰曉得,這事講出去,外邊的人誰能相信。海棠那蠢物,你在憐惜她,她哪裡能夠瞭解你的心。還是做俗人罷。」

  心裡這樣一想,質夫就朝了轉來,對海棠一看,這時候海棠還開著眼睛向天睡在那裡。質夫覺得自家臉上紅了一紅,對她笑了一臉,就把她的兩隻手壓住了。她也已經理會了質夫的心,輕輕的把身體動了一動。

  本來是變態的質夫,並且曾經經過滄海的他,覺得海棠的肉體,絕對不象個妓女。她的臉上仍舊是無神經似的在那裡向上呆看。不過到後來她的眼睛忽然連接的開閉了幾次,微微的吐了幾口氣。那時窗外已經白灰灰的亮起來了。

  五

  久旱的天氣,忽下了一陣微雨。灰黑的天空,呈出寒冬的氣象來。北風吹到半空的電線上的時候,嗚嗚的響聲,刺入人的心骨裡去,無棉衣的窮民,又不得不起愁悶的時候到了。

  質夫自從那一晚在海棠那裡過夜之後,覺得學校的事情,愈無趣味。一邊因為怕人家把自己疑作色鬼,所以又不願再上鹿和班去,並且怕純潔的碧桃,見了他更看他不起,所以他同犯罪的人一樣,不得不在他那同牢獄似的房裡蟄居了好幾天。

  那一天午後,天氣忽然開朗起來,悠悠的青天仍複藍碧得同秋空一樣。他看看窗外的和煦的冬日,心裡覺得怎麼也不得不出去一次。但是一進城去,意志薄弱的他,又非要到金錢巷去不可。他正在那裡想得無聊的時候,忽聽見門房傳進了幾個名片來,他們原來是城內工業學校和第一中學校的學生,正在發行一種文藝旬刊,前幾天曾與質夫通過兩次信的。質夫一看了他們的名片,覺得現在的無聊,可以消遣了,就叫門房快請他們進來。

  幾個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質夫聽了他們那些生氣橫溢的談話,覺得自家慚愧得很。及看到他們的一種向仰的樣子,質夫真想跪下去,對他們懺悔一番。

  「你們這些純潔的青年呀!你們何苦要上我這裡來。你們以為我是你們的指導者麼?你們錯了。你們錯了。我有什麼學問?我有什麼見識?啊啊,你們若知道了我的內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來打我殺我呢!我是違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面的知識階級,我是著衣冠的禽獸!」

  他心裡雖在這樣的想,面上卻裝了一副嚴正的樣子,同他們在那裡談文藝社會各種問題。談了一個鐘頭,他們去了。質夫總覺得無聊,所以就換了衣服跑進城去。

  原來A城裡有兩個研究文藝的團體,一個是剛才來過的這幾個青年的一團,一個是質夫的幾個學生和幾個已在學校卒業在社會上幹事的人的團體。前者專在研究文藝,後者是帶著宣傳文化事業的性質的。質夫因為學校的關係和個人的趣味上,與後者的一團人接觸的機會比較多些,所以他們的一團人,竟暗暗裡把質夫當作了一個指導者看。近來質夫因為放蕩的結果,許久不把他們的一團人擺在心裡了,剛才見了那幾個工業和一中的青年學生,他心裡覺得有些對那一團人不起的地方,所以就打算進城去看看他們。其實這也不過是他自家欺騙自家的口實,他的朦朧的意識裡,早有想去看看碧桃、海棠的心思存在了。

  到了城裡,上他們一團人的本部,附設在一高等小學裡的新文化書店裡去坐了一忽,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上金錢巷去。

  在海棠房裡坐了一忽,已經是上燈的時刻了。質夫問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母說:

  「她上遊藝會去唱戲去了。」

  這幾天來華洋義賑會為募集捐款的緣故,辦了一個遊藝會。

  女校書唱戲,也是遊藝會裡的一種遊藝,年紀很輕,喜歡出出風頭的碧桃,大約對這事是一定很熱心的。

  質夫聽碧桃上遊藝會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熱鬧,所以對海棠說:

  「今晚我帶你上遊藝會去逛去罷。」

  海棠喜歡得了不得。便梳頭擦粉的準備起來,一邊假母卻去做了幾碗菜來請質夫吃夜飯。質夫吃完了夜飯,與海棠約定了去遊藝會的舊戲場的左廊裡相會,一個人就先走了。

  質夫一路走進了遊藝會場,遇見了許多紅男綠女,心裡忽覺得悲寂起來。走到各女學校的販賣場的時候,他看見他的一個學生正在與一個良家女子說話。他呆呆的立了一忽,馬上就走開了,心裡卻在說:

  「年輕的男女呀,要快樂正是現在,你們都盡你們的力量去尋快樂去罷。人生值得什麼;不于少年時求些快樂,等得秋風凋謝的時候,還有什麼呢!你們正在做夢的青年男女呀,願上帝都成就了你們的心願。我半老了,我的時代過去了。但願你們都好,都美,都成眷屬。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獨,煩悶,都推上我的身來,我願意為你們負擔了去。橫豎我是沒有希望的了。」

  這樣的想了一遍,他卻悔恨自己的青年時代白白的斷送在無情的外國。

  「如今半老歸來,那些鶯鶯燕燕,都要遠遠地避我了。」

  他的傷感的情懷,一時又征服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覺得自家是坐在一隻半破的航船上,在日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面只有黑雲大浪,海的彼岸全是「死」。

  在燦爛的電燈光裡,喧擾的男女中間,他一個人盡在自傷孤獨。

  他先上女校書唱戲場去看了一回,卻不見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獨的情懷又進了一層,便慢慢的走上舊戲場的左邊去,向四邊一看,海棠還沒有來,他推進了座位,坐下去聽了一忽戲,臺上唱的正是瓊林宴,他看到了姓範的什麼人醉倒,鬼怪出來的時候,不覺笑了起來,以為中國人的神秘思想,卻比西洋的還更合於實用。看得正出神的時候,他覺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過頭來一看,見碧桃和海棠站在他背後對他在那裡微笑,他馬上站了起來問她們說:

  「你們幾時來的?」

  她們聽不清楚,質夫就叫她們走出戲場來。在質夫周圍看戲的人,都對了她們和質夫側目的看起來了。質夫就俯了首,匆匆的從人叢中跑了出來。一跑到寬曠的園裡,他仰起頭來看看寒冷的碧天,現有一道電燈光線紅紅的射在半空中。他頭朝著了天,深深的吐了一口,慢慢的跟在他後面的海棠、碧桃也來了。海棠含了冷冷的微笑說:

  「我和碧桃都還沒有吃飯呢!」

  質夫就回答說:

  「那好極了,我正想陪你們去喝一點酒。」

  他們三人上場內宴春樓坐下之後,質夫偷看了幾次碧桃的臉色,因為質夫自從那一晚在海棠那裡過夜之後,還是第一次遇見碧桃,他怕碧桃待他要與從前變起態度來。但是碧桃卻仍是同小孩子一樣,與他要好得很。他看看碧桃那種無猜忌的天真,一邊感著一種失望,一邊又有一種羞愧的心想起來。

  他心裡似乎說:

  「象這樣無邪思的人,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待她的。」

  質夫因為剛才那孤獨的情懷,還沒有消失,並且又遇著了碧桃,心裡就起了一種特別的傷感,所以一時多喝了幾杯酒。吃完了飯,碧桃說要回去,質夫留她不住,只得放她走了。

  質夫陪著海棠從菜館下來的時候,已覺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樣子,胡亂的跟海棠在會場裡走了一轉,覺得疲倦起來,所以就對海棠說:

  「你在這裡逛逛,我想先回家去。」

  「回什麼地方去?」

  「出城去。」

  「那我同你出去,你再上我們家去坐一會罷。」

  質夫送她上車,自家也雇了一乘人力車上金錢巷去。一到海棠房裡他就覺得想睡。說了二句閒話,就倒在海棠床上和衣睡著了。

  質夫醒來,已經是十一點十分的樣子。假母問他要不要什麼吃,他也覺得有些餓了,便托她去叫了兩碗雞絲面來。質夫看看外面黑的很,一個人跑出城去有些怕人,便聽了假母的話,又留在海棠那裡過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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