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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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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曉陰,在松木場的山坳裡破亮了。空闊的東天,和海灣相接之處,孕懷著一團赭色。微風不起,充塞在大地之間的那層乳樣的煙嵐,遲遲地,遲遲地,沉澱了下去。大氣一澄清,黝蒼的天際,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種晨裝畢後的嬌羞的臉色。深藍無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後的紅薇暈,更還有幾縷,微明細散,薄得同蟬翼似的粉條雲。 覓恨尋愁,在一尺來厚的鋼絲軟墊上輾轉了半夜的陳逸群,這時候也從期待和焦躁的亂夢裡醒過來了。一睜開眼,他就感到了一種晴天侵早所給與我們的快感。舉頭向粉刷得潔白的四壁望了一周,又從床頭玻璃窗的窗帷縫裡,看取了一線室外的快晴的煙景,他的還沒有十分恢復平時清醒狀態的腦裡,也就記起了昨夜來的記憶。——在不意之中忽而遇到的那一位黑衣的神女,她含著微笑走出到回廊上來招呼他的風情,同音樂似地柔和諧整的她的聲氣,他自已的那種窘急羞臊得同小學生似的心狀,在暮色蒼然的病室鵠候她來訪的幾刻鐘中間的焦急,聽說她不來了以後的那一種失望和衷心感到的淡淡的哀愁,隨後又是半夜的不眠和從失眠的境裡產生出來的種種離奇的幻想,——這許許多多昨夜來的記憶,很快很快的同電影場面似地又在他的剛醒過來的腦裡重新排演了一間。因為這前後的情節,實在來得太變幻奇突,他自己的感情起伏。也實在來得波浪太大了,所以回想起來,他幾乎疑信自己還在那裡做夢,這一切的一切,都還不免是夢裡的悲歡。然而伸出手向枕頭邊上一摸。一張涼陰陰的長方小片,卻觸著了他的手指,拿將起來一看,正面還是黑黑的康葉秋心的四個宋字,反面仍舊是幾行纖麗的約他於今天午後去茶敘的傳言。 「還好還好,這一次的這一位黑衣神女,倒還不是夢裡的曇花!」 這樣的在腦裡一轉,他的精神也就抖擻起來了,四肢仲了一伸,又縱身往上一跳,他那瘦長的病後的軀體,便從鴨絨被裡起立到了病室的當中.按鈴叫了一聲看護下男,換上衣服,匆匆梳洗了一下,他拿起立在屋角的那枝白藤手杖,便很輕快地從病室走上了回廊,從回廊走出到了眼光四溢的天空的底下。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薄薄的晨霜,早已化成了萬千的水滴,把山中的泥路,濕潤得酥軟可人。帶點辛辣味的尖寒空氣,刺激著他的露出在衣外的面部手部,皮膚上起了一種恰到好處的緊縮感覺;溲溜溜一股陰涼的清氣,直從他的額頭腦頂,貫穿了他的全身。他從低處的山道漸漸地走上山去,朝陽所照射著的地域因而也漸在他的周圍擴大了開來,而他的心神全部,也覺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鎮靜下去。到了一處聳立在一個小峰之上的茅亭裡立定,放眼向山後北面的曠野瞭望了幾分鐘,他的在一夜之中為愛欲情愁所攪亂得那麼不安的心靈思慮,竟也自然自然地化入了本來無物的菩提妙境,他的欲念,他的小我,都被這清新純潔的田園朝景吞沒上去了。 面對著了這大自然的無私的懷抱,肩背上滿披著了行程剛開始的健全的陽光,呼吸了幾口深呼吸後,他的恢復了個時的冷靜的頭腦,卻使他取得了一種對自己的純客觀的批評的態度 以自己的經歷來論,風花雪月,離合悲歡,也著實經過了不少了.即以對女性的經驗來講吧,遠的姑且不論,單講近的,回國之後在北京遊散著的幾年之中,除詒孫之外,新的舊的,已婚的未婚的,美的智的,高貴的溫柔的女性,也不知曾經接觸過了幾多。。可是自己卻從沒有顛倒昏亂,完全忘卻過自己,何以這一回的與這一個漠不相關的女性,偶爾在歧路上的匆匆的一遇,便會發生出這許多幻想來的呢?難道是自己的病的結果?然而據主治醫生之所說,則不久之後,就可以完全恢復健康,安然出院去了。難道是這康葉秋心的財富在誘惑著自已麼?可是自己父祖的遺產還未蕩盡,雖然稱個得巨富,但也盡可以養活自己的一生而有餘;並且自己所有的教養,決不會使自己的心性墮落到這一個地步的。那麼大約是她的美麗吧,大約是她的肉體的美在挑撥引誘著自己吧?然而這康夫人之美,卻又並不是這一類玩弄男子,挑引肉感的妖婦式的美,況且對於這一層自己是曾經受過試驗,覺得很有把握的。 對自己的心理的批評分析,到了這裡,他卻漫然地想起了從歐洲回國的途中的一段浪漫史來。不自覺地再舉目向遠近四周的田園清景望了一望,他的對於這一段Episode(英文:插曲。——編者注)的回憶,尤其是覺得生動而活現了,因為那時候的背景,是熱烈濃豔的地中海裡的炎夏三伏夜,而眼前的景致,卻是和平清靜的故國的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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