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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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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正當那只法國定期船將到蘇彝士河口Port Said(英文:賽德港。——編者注)的前夜,在回國的途上的陳逸群和許多其他的乘客,卻在船上逢迎了法國革命紀念的那一天九月四日。自從馬賽出發以來,就招呼認識的那位同船的美國少女,對逸群的態度表情,簡直是旁若無人,宛然像從小就習熟的樣子。有時候倒弄得飽受著英國的保守的紳土式的教育的陳逸群,反不得不故意尋出口實來避掉她的大膽的襲擊。 她的父母本來是德國北部的猶太系的移民,五六十年前跟了他們的祖父移住到蜜士西畢河上流去開墾的時候,那一塊北美的沃地,還是森林密聚,人煙稀少的,冷僻到不可思議的地方,而現在卻不同了,水陸的交通,文明的利器,都市的美觀,農村的建設,無一處不在誇示著它的殷富了。因而貝葛曼(Bergman)的一家,也就成了米西根地方的豪富。然而巨富之家,族種不繁,似乎是天公裁斷定的制度,是以由貝葛曼兩代的辛苦經營而積下來的幾千萬財產,只有這一個今年才二十一歲的如花少女冶妮(Jenne)來繼承相續。雄心勃勃的她的父親愛杜華(Edward).貝葛曼自己,近年來也感到了老之將至了,將所有的事業都交給了可托的管理人後,他自己就帶了妻兒,走上了世界漫遊的旅途。他們三人的這一回的和陳逸群的同船,原是因為已經看厭了歐洲各大都會的頹廢文明的結果,想上埃及內部,非洲蠻地去尋點新奇,冒點小險的。 冶妮·貝葛曼,今年二十一歲了。不長不短的她的肥豔的身上,處處都密生著由野外運動與自由教育而得來的結實的肌肉。長圓形的面部,紅白相間到恰好的地步,而使她的處女美尤其發揮到極致的,卻是那一雙眼神藍得像海洋似的大眼,與兩條線紋彎曲得很的紅潤的櫻唇。本來就把全身的曲線透露得無微不至的歐羅巴的女裝,更因為是炎夏半裸的單衣的緣故,她穿在身上的服飾,簡直可以把她的肉色都映照得出來。而更是風情別樣,不得不教人惱殺的,是在她那頂銀絲夏帽下偷逃出來的幾圈條頓民族所特有的,金髮的絲兒,因為當她舉起手來整發的時候,在嫩紅的腋下與肉乳的峰旁,時時可以看得出來的,也就是與此同樣的幾縷淺軟的金毛。 大約是因為從小就生長在富庶的環境裡的結果吧,到了這一個年齡,按理也應該是稍知稼穡,博通世故的時候了,可是她卻還同在大學學窗下的女青年一樣,除了尋歡作樂,學媚趨時而外,仿佛是社會的禮義,世間的生活,和她都絕不相干的樣子。 在微風邀醉的餐室外面的回廊陰處,舉起兩手枕抱了頭,深深地斜躺上安樂的搖椅,朦朧地遠視著地中海裡的白日青大,大約映寫到她的腦裡來的風物人群,總還是那些由好萊塢特的明星等所模制出來的東方眾香之國,和又年青又勇敢,又多情又美貌的印度皇子,或老大帝國的最富華最偉大的貝勒與親土。所以也曾飽受過歐洲近代的教育,面貌也並不十分醜陋,行動舉上卻又非常嫻雅的陳逸群的出現,大約是正適合了她的妖幻的夢境,滿足了她的浪漫的嗜好。故而自從馬賽出發以來,短短的幾日地中海裡的行程,竟成了她的演習幻夢裡的操練的疆場,而生來就有點膽怯,體格也不十分強健的陳逸群,倒變作了文衛囿內,在被追逐的小兔糜鹿了。 太陽在船尾西北的地中海裡沉沒了下去,深藍的海面和淺碧的天空,同時都烘染上了一層銀紅的彩色。從東南面吹上船來的微風陣陣,暗暗地都帶著些海水的辛鹹,和熱帶地方特有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濃香釅味,船上的九月四日,又這樣的慢慢地晚了。 這一天,冶妮從點心時候起,就拖住了逸群不肯放他走開,直到兩人在船欄邊看完了落日,她的曝露在外面的臂上胸上微有點感到了涼意,船上頭慶祝法國革命紀念的夜宴將就開始的時候,她和他堅約定了今晚的跳舞,眼角唇邊滿含著了招引他來吮吸的微笑,低徊躊躇,又緊握了一回長時不放的手,才匆匆地分頭別去,各回到了自己的艙室裡上梳洗更衣,預備赴宴。 在燈光燦爛,肉色衣香交混著的聚餐室裡,冶妮當然是坐在逸群的上手,於歡呼健啖之餘,她們倆也不曉得幹盡了幾多杯的葡萄香檳。冷紅茶,米果,冰麒麟過後,就是小息的時間了,休息一二十分鐘之後,跳舞的音樂馬上就要開始的。 當小息的中間,逸群也因為多喝了幾杯酒的原因,被冶妮的眼角一挑,竟不由自主,大著膽跟她走出了眾人還在狂歡大笑的聚餐兼跳舞的廳室,到了清涼潔白的一處離餐室稍遠的前甲板的回廊角裡。 是舊曆的初八九的晚上的樣子,半弓將滿的新月,正懸掛在船樓西南面的黝蒼的天際。輪機仍在繼續著前行,不斷的海風搖拂在他們的微紅的臉上,穿巴黎最新式的、上半身差不多是全裸的夜會服的冶妮,走在他的前面,肩上背上滿受了月光的斜照,由他的醉眼看去,她的整個的身體,竟變作了凡爾賽由皇宮園裡的白石的人兒。他慢慢地走著看著,到後來終於立住了腳,不再前進了,在他的心裡真恨不得把這一個在前面蠕動,正滿含著爛熟的青春的肉體,生生地吞下肚去。冶妮似乎也自覺到了她在月光下的自己的裸體的魔力了,回頭來向他微微地一笑又很妖媚地點了點頭。這一刹那貫流在逸群的血脈裡的冷靜的血液都被她煽熱了,同醉漢似地踉蹌向前沖了幾步,當他還沒有立定的時候,一個柔軟得同無骨動物似的微溫的肉體就倒進了他的懷裡。冶妮向後一靠。她的肥突的後部便緊貼上了他的腹下,一陣濃褻得難耐的奧虎(上內下比)貢特製的香味紅蒙地噴進了他的鼻孔,麻醉了他的神志。注目向自己的鼻下一看,他只看見了一張密閉著眼睛,嘴唇抽動,向後倒粘在他頰下的冶妮的臉。 「冶——妮——……我的可愛——的冶——妮——……」 緊抱住了她的腰部。這樣很細很細地拖長叫了一聲,他就覺得兩條微帶著酒氣的,同火也似地熱烈的嘴唇往上一聳竟吸上他的嘴邊來了。 在月光底下,在海浪高頭,保住了這樣的一個姿勢,吸著吻著,他們倆不曉得躕立了多少時候,忽而朦朧地幽遠地orchestra (英文:管弦樂隊。——編者注)的樂音就波渡過來了。治妮突然狠命地鉤舌吸了他一口,旋轉了身子,捏住子他的右手,張大了眼盯視住他的兩眼,就開始移動了起來,逸群也便順勢對抱住了她的腰圍和她半走半跳地走回到了跳舞的廳裡。 這一晚的酣歌醉舞,一直鬧到了午前兩三點鐘的樣子。貝葛曼老夫婦早已回到了自己的艙室裡去睡了,而冶妮當跳到了舞興闌珊的夜半,又引誘著逸群出來,重到了月落星繁,人影全空的那一角回欄的曲處。她獻盡了萬種的媚態,一定要逸群于明朝但和她們一道,同在Port Said上陸,也和她們同上埃及內部去旅行。她一定要逸群答應她永遠地和她在一處作她的伴侶。但這時候,逸群的酒意,也已經有七八分醒了,當他靠貼住冶妮的呼吸起伏得很急的胸腰,在聽取她娓娓地勸誘他降伏的細語的中間,終於想起了千創百孔,還終不能和歐美列強處於對等地位的祖國;他又想起了亨利·詹姆斯也曾經描寫過的那一種最喜玩弄男子,而行為性格卻完全不能捉摸的美國的婦人型。 第二天船到了埠頭,他雖則也曾送她們上了岸,和她們一起在岸上的大旅館裡吃了一次豐盛的大晚餐,兩人之間可終沒有突破那最後的一道防線。晚餐之後,她和他同來到了埠頭月下,重送她上船去的時候,雖則也各感到了一重隱隱的傷感,雖則也曾交換了幾次熱烈的擁抱與深吻,但到後來卻也終只堅約了後會,高尚純潔地在岸邊各分了手。 (原載一九三一年三月至五月《青年界》第一卷第一期至第三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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