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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10)


  十

  松木場廣濟分院的房屋,統共有一二十棟。山下進門是一座小小的門房,上山北進,朝東南是一所麻瘋院兼禮拜堂的大樓。沿小路向西,是主治醫師與護士們的寄宿所。再向西,是一間灰色的洋房,系安置猩紅熱、虎列刺等患者的隔離病室。直北是廚房,及看護下男等寄宿之所。再向西南,是一所普通的肺病男子居住的三等病房。向西偏北的半山腰裡,有一間紅磚面南的小築,就是當時陳逸群在那裡養病的特等病室。再西是一所建築得很精緻很寬敞的別莊式的住屋,系梅院長來松木場時所用的休息之處。另外還有幾間小築,雜介在這些房屋的中間。西面直上,當山頂最高的一層,就是那間為女肺病患所建的清氣院了。全山的地面約有二百餘畝,外面環以一道矮矮的女牆,宛然是一區與外界隔絕的小共和國。

  逸群一個人在那間山腰病室的起坐室裡守候著康大人的來謁,時間已經挨得很久了,小李走出去後,他更覺得時間過去的悠長,正候得有些不耐煩起來的時候,小李的那雙輕腳卻以從後向門裡跳跑了進來。還沒有跑到逸群的那間病室門口,她右手擎著一隻銀殼手錶,就高聲叫著說:

  「陳先生,你瞧你瞧,這是康太太給我的!」笑紅了臉,急喘著氣,走到了逸群的身邊,她的左手又拿出了一張名片來。名片上面印著康葉秋心的一行小號宋字,在名片的背後,用自來水筆纖細地寫著說:

  「今天因為還要上麻瘋院去分送東西,怕時間太晚,不能來拜訪了。明天下午三時,請你和小李同來舍間喝茶,我們可以來細談談病中的感想。」

  小李把名片交給逸群看後,臉上滿堆著歡笑,還在一心玩弄那只手錶。等逸群問她康太太另外還有什麼話沒有的時候,她才舉起頭來對逸群說:

  「康太太請你明天去喝茶,教我陪了你同去,她已經向主治醫為我請好假了。她說今天因為還要上麻瘋院去,怕是來不成的。」

  「康人太的家裡,你喜歡去麼?」

  「為什麼不喜歡呢?那兒景致又好,吃的東西又多,還有留聲機器聽。」

  那麼明天你就非去不可,我可是有點怕,怕走多了路。」

  「怕走多了路?從後門出去是很近的,並且路也好走,井不是山路。康太太明天在候著你的,你不去可不行哪。」

  「好,到了明天再說吧。」

  這時候太陽已經在清氣院的西邊隱沒了下去,天上四周只充滿了一圈日幕的紅霞,晚風涼冷,吹上了逸群的興奮得微紅的兩頰,病室舉的景象也灰頹蕭索起來了。聽逸群止住了口,小李驟然舉起頭來向四邊一看,也覺著了時候的不早,重訂了一遍明天一定回去的口約,她就又拔起雙腳,輕輕快快的跳了出去。

  被剩落在孤獨與暮色裡的逸群,一個人在病室裡為沉默所包圍住的逸群,靜聽著小李的腳步聲幽幽地幽幽地遠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間他忽而感到了一種內心的衝動,想馬上趕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瘋院去探視一回,可是天色晚了,即使老了臉皮走到了麻瘋院裡,她也未必會還在那裡的。況且還有明朝的約會,明朝豈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裡去接近著她和她去談談笑笑了麼?但是但是,到明朝的午後為止,中間還間著一個鐘漏綿綿的長夜,還間著一個時間悠久的清晨,這二十幾個鐘頭將如何的度過去呢?啊啊,那一雙深沉無底的眼睛,那一對盈盈似水的瞳神!你這一個踏破鐵鞋也無覓處的黑衣女影,今天卻會這樣偶然的闖到這枯乾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裡來,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個人在黑沉沉的沙發上坐著,像這樣的想想這裡,想想那裡,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熱病患者似的在開著了眼睛做夢,門外面無聲無息地逼近前來的夜色,天空裡一層一層漸漸地淺淡下去的空明,和四圍山野裡一點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動,他都忘記了,直到朝東南的兩面玻璃窗裡有灼爍的星光和遠遠的燈火投映進來的時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邊的現實世界而在黑暗裡睜開了兩眼。像在好夢醒後還有點流連不舍似的,他在黑暗裡清醒轉來以後,還是兀兀地坐著不動,不想去開亮電燈來照散他的幻夢。在這柔和甘美與周圍的靜悄悄的夜陰很相稱的回憶裡沉浸得不久,後面的門「呀」的一響,回廊上卻有幾聲笨重的腳步聲到了。

  「陳先生,陳先生,你怎麼電燈都還沒有點上?」

  與這幾句話同時走進他的病室裡來的,是送晚飯來的看護下男。在這松木場的廣濟分院的別天地裡又是一天單調和平的日子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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