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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遷 三、浮萍


  二月廿三日的午後二點半鐘,房州半島的北條火車站上的第四次自東京來的火車到了,這小小的鄉下的火車站上,忽然熱鬧了一陣。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幾個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後,火車站上仍複冷清起來。火車站的前面停著一乘合乘的馬車,接了幾個下車的客人,留了幾聲哀寂的喇叭聲在午後的澄明的空氣裡,促起了一陣灰土,就在泥塵的鄉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著太陽向西的地方開出去了。

  留在火車站上呆呆地站著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禮拜前和一個西洋宣教師在東京上野精養軒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學生。他是伊尹的後裔,你們若把東京帝國大學的一覽翻出來一看,在文科大學的學生名錄裡,頭一個就能見他的名姓籍貫:

  伊人,中華留學生,大正八年入學。

  伊人自從十八歲到日本之後一直到去年夏天止,從沒有回國去過。他的家庭裡只有他的祖母是愛他的。伊人的母親,因為他的父親死得太早,所以竟變成了一個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時候她就不知愛他,所以他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厭世憂鬱的人。到了日本之後,他的性格竟愈趨愈怪了,一年四季,絕不與人往來,只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寓室裡沉思默想。他所讀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戰場上戰敗了的人的書,所以他所最敬愛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 Thomson, H.Heine,Leopaldi,Ernest Dowson那些人。他下了火車,向行李房去取來的一隻帆布包,裡邊藏著的,大約也就是這幾位先生的詩文集和傳記等類。他因為去年夏天被一個日本婦人欺騙了一場,所以精神身體,都變得同落水雞一樣。晚上夢醒的時候,身上每發冷汗,食欲不進,近來竟有一天不吃什麼東西的時候。因為怕同去年那一個婦人遇見,他連午膳夜膳後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體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地變起顏色來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疇中間,辟了一條小小的鐵路,鐵路的兩旁,不是一邊海一邊山,便是一邊枯樹一邊荒地。在紅塵軟舞的東京,失望傷心到極點的神經過敏的青年的最初的感覺,自然是覺得輕快得非常。伊人下車之後看了四邊的松樹和叢林,有幾縷薄雲飛著的青天,寬廣的空地裡浮蕩著的陽光和車站前面的店裡清清冷冷坐在帳桌前的幾個純樸的商人,就覺得是自家已經到了十八世紀的鄉下的樣子。亞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裡的Dreamthorp好像是被移到了這東海的小島上的東南角上來了。

  伊人取了行李,問了一聲說:

  「這裡有一位西洋的婦女,你們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裡的人都說:

  「是C夫人麼,這近邊誰都知道她的,你但對車夫講她的名字就對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個帆布包坐在人力車上,在枯樹的影裡,搖搖不定地走上C夫人的家裡去的時候,他心裡又生了一種疑惑:

  「C夫人不曉得究竟是怎麼的一個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某一樣,也是非常節省鄙吝的。」

  可憐他自小就受了社會的虐待,到了今日,還不敢信這塵世裡有一個善人。所以他與人相遇的時候,總不忘記警戒,因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條有田園野趣的村路上彎彎曲曲地跑了三十分鐘,樹林裡露出了一個木造的西洋館的屋頂來。車夫指著了那一角屋頂說:

  「這就是C夫人的住屋!」

  車到了這洋房的近邊,伊人看見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園,生在那裡,上面剪得雖然不齊,但是這一道灌木的圍牆,比鐵柵瓦牆究竟風雅,他小的時候在洋畫裡看見過的那阿鳳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亞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來。開了那由幾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瓏的小門進去,便是住宅的周圍的庭園,園中有幾處常青草,也變了顏色,躺在午後的微弱的太陽光裡。小門的右邊便是一眼古井,那只吊桶,一高一低地懸在井上的木架上。從門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進去,再進一道短小的竹籬,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為不便直接地到C夫人的住房裡,所以就吩咐車夫拿了一封E某的介紹書往廚房門去投去。廚房門須由石砌的正路叉往右去幾步,人若立在灌木圍住的門口,也可以看見這廚房門的。庭園中、井架上、紅色的木板的洋房壁上都灑滿了一層白色無力的午後的太陽光線,四邊空空寂寂,並無一個生物看見,只有幾隻半大的雌雄雞,呆呆地立在井旁,在那裡驚看伊人和他的車夫。

  車夫在廚房門口叫了許久,不見有人出來。伊人立在庭園外的木柵門口,聽車夫的呼喚聲反響在寂靜的空氣裡,覺得聲大得很。約略等了五分鐘的樣子,伊人聽見背後忽然有腳步響,回轉頭來一看,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日本老婦人,蓬著了頭紅著了臉走上伊人這邊來。她見了伊人便行了一個禮,並且說:

  「你是東京來的伊先生麼?我們東家天天在這裡盼望你來呢!請你等一等,我就去請東家出來。」

  這樣地說了幾句,她就慢慢地捱過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廚房門口去了。在廚房門口站著的車夫把伊人帶來的介紹信交給了她。她就跑進去了。不多一會兒,她就同一個五十五六的西洋婦人從竹籬那面出來,伊人搶上去與那西洋婦人握手之後,她就請伊人到她的住房內去,一邊卻吩咐那日本女人說: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樓上的外邊的室裡去!」

  她一邊與伊人說話,一邊在那裡預備紅茶。談了三十分鐘,紅茶也吃完了,伊人就到樓上的一間小房裡去整理行李去。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婦人上樓來對伊人說:

  「伊先生!現在是祈禱的時候了!請先生下來到祈禱室裡來罷。」

  伊人下來到祈禱室裡,見有兩個日本的男學生和三個女學生已經先在那裡了。夫人替伊人介紹過之後對伊人說:

  「我們每天從午後三點到四點必聚在一處唱詩祈禱的。祈禱的時候就打那一個鐘作記號。(說著她就用手向簷下指了一指)今天因為我到外面去了不在家,所以遲了兩個鐘頭,因此就沒有打鐘。」

  伊人向四圍看了一眼,見第一個男學生頭髮長得很,同獅子一樣地披在額上,戴著一雙極近的鋼絲眼鏡,嘴唇上的一圈鬍鬚長得很黑,大約已經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第二個男學生是一個二十歲前後的青年,也戴一雙平光的銀絲眼鏡,一張圓形的粗黑臉,嘴唇向上的。兩個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見就曉得他們是學生。女學生伊人不便觀察,所以只對了一個坐在他對面的年紀十六七歲的人,看了幾眼,依他的一瞬間的觀察看來,這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學生要算是最好的了,因為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論,卻彀不上水平線。只有這一個女學生的長方面上有一雙笑靨,所以她笑的時候,卻有許多可愛的地方。讀了一節《聖經》,唱了兩首詩,祈禱了一回,會就散了。伊人問那兩個男學生說:

  「你們住在近邊麼?」

  那長髮的近視眼的人,恭恭敬敬地搶著回答說:

  「是的,我們就住在這後面的。」

  那年輕的學生對伊人笑著說:

  「你的日本話講得好得很,起初我們以為你只能講英國話,不能講日本話的。」

  C夫人接著說:

  「伊先生的英國話卻比日本話講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話要比我的日本話好得多呢!」

  伊人紅了臉說:

  「C夫人!你未免過譽了。這幾位女朋友是住在什麼地方的?」

  C夫人說:

  「她們都住在前面的小屋裡,也是同你一樣來養病的。」

  這樣地說著,C夫人又對那幾個女學生說:

  「伊先生的學問是非常有根底的,禮拜天我們要請他說教給我們聽哩!」

  再會再會的聲音,從各人的口中說了出來。來會的人都散去了。夜色已同死神一樣,不聲不響地把屋中的空間佔領了。伊人別了C夫人仍回到他樓上的房裡來,在灰暗的日暮的光裡,整理了一下,電燈來了。

  六點四十分的時候,那日本婦人來請伊人吃夜飯去,吃了夜飯,談了三十分鐘,伊人就上樓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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