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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十段

  軍運司令部的司令員秦敏從車上跨下來,跺著腳,拍拍大衣。這人約莫四十來歲,身材高大,眉目開朗,是位有度量有魄力的人。他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征,經過無數艱難困苦,但在朝鮮戰場上,他認為是他所參加的幾次戰爭中最艱苦的一次。

  阿志媽妮見來了客人,推開間壁的板門,赤著腳輕輕邁過來,貼牆鋪上領乾淨席,又掃了掃。將軍呢也鬧醒了,揉著眼,對他媽一指火盆。阿志媽妮用火筷子撥了撥火,從灰裡撥出滿盆稻草火星星,含著笑端到秦敏跟前。

  秦敏只會道謝,對武震笑著說:「你的群眾關係很好啊,連小孩都那麼親近。」

  將軍呢明白是說他,跑上去拉住媽媽的白裙子,從媽媽身後探出頭,對秦敏喊:「毛澤東!毛澤東!」

  阿志媽妮假裝生氣說:「睡去吧!越有生人,你越上頭上腦的。」說著帶上板門。

  秦敏渾身帶著股霜雪氣味,眼睫毛掛著白霜,口罩凍得梆梆硬。他守著火盆坐下,眼裡滴下滴水,落到襖袖上——是眼睫毛結的霜化了。

  在朝鮮,像武震這樣的援朝大隊,各個戰線都有。秦敏過江來要到處巡視一下,解決些問題。跟武震談了幾句閒話後,秦敏伸直兩條腿,仰著身子倚到行李上說:「你談談吧。」

  他的舉動很敏捷,也很乾脆;說話聲音不高,卻清楚有力,你永遠不會誤解他的話,永遠要相信他的話。

  武震這方面的情形是不大令人滿意的,武震自己也不滿意。電線算架齊了。那座山洞子由姚長庚領人配合著朝鮮鐵道聯隊日夜連珠轉,燒熔的破車一半天可以拉淨。眼時彈藥食糧運到定州,就得改用卡車往前送。棘手的是清川江橋。現在由志願軍鐵道部隊修。將來鐵道部隊開走了,援朝大隊人數有限,如何保持這座橋呢?在戰地行車,也傷腦筋,平時一套規矩,都成了舊皇曆,翻不得了。

  秦敏眨了眨眼問:「你摸到了一些特點麼?」

  武震笑著說:「摸是摸著點。我覺得只有三門訣竅:搶修,搶運,搶救。沒有這種『搶』的精神,什麼也別想運上去。」

  秦敏低著眼,手擎著煙。思索半天問:「工人怎麼樣?還能適應這種戰鬥麼?」

  武震說:「真金不怕火煉,到底是無產階級,沒有問題。只是有些人情緒不夠飽滿。」

  秦敏尋思著問:「你是不是發揮了大家的熱情呢?」

  武震應道:「怎麼沒有?每個黨員都走在前面,起了帶頭作用。」

  秦敏坐起來,在火盆邊上戮死煙說:「這是對的。另一方面,還應該在黨員帶動下,普遍發揮群眾的新英雄主義。你做到這點沒有?」

  武震沒言聲。

  秦敏瞟了他一眼說:「你要知道,英雄不是天生的,英雄是培養出來的。每人心裡都埋著火種,藏著些高貴東西,只要你一撥——」說著秦敏拿起火筷子在火盆裡一翻。灰裡爆出火花,閃亮閃亮,又接著道:「每人都可以發光,每人都可以當英雄。你為什麼不開展群眾性的立功運動?只有通過立功運動,工人才能得到他應有的榮譽。」

  秦敏又用手撫著胸口,聲音變得很沉重說:「前線的情形你該知道吧?因為東西送不上去,有些同志在挨餓呀!那些好同志,幾天吃不上飯,還死守著陣地,凍壞了腳,凍掉手指頭,最後實在忍耐不住,都叫起來: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和敵人拚起來了。敵人是殲滅了,他們自己也倒下去,餓得再也爬不起來了!你看看,這些同志,餓死也要進攻,餓死也要死在敵人陣地上,世界上還有比這種精神更高貴的麼?」

  武震閉著眼倚在牆上,難受透了。難受的是自己工作沒做好,影響了戰爭。

  實際這事不能單怪秦敏和武震。人手不足也是客觀困難。他們從來不願意把責任往客觀上推,但也不忘記去彌補這些漏縫。大批生力軍開上來了。有工程隊、機車隊,還有政治幹部。工程隊到的時候,秦敏命令立刻去接收清川江橋(鐵道部隊有更重要任務要往前開)——這是敵機轟炸的重點,武震手裡現有的線路工也要調上去。

  秦敏原想當夜就走,天亮趕到清川江南,不想部署完後,已是後半夜,只得留一夜。

  秦敏掩著嘴打個呵欠問:「你看還有什麼問題?」

  武震忽然露出調皮的眼神,想笑,又忍住笑說:「你從國內帶來什麼好東西,給點吃的好不好?」

  秦敏皮挎包裡塞了包牛肉幹,預備半路上吃。他說明天可以給武震留下點。

  武震笑著說:「這就拿來吧!先聞一聞也好。要等到明天,這一宿饞也把人饞壞了。」

  秦敏吩咐人把牛肉幹拿來。武震重新點起支蠟燭,把東西擺在小圓桌上,那種鄭重其事的樣子,好像是佈置著什麼莊嚴的大典。牛肉幹凍了,跟老牛皮一般硬,嚼都嚼不動。武震卻吃得又香又甜,一面吃一面還咂嘴舔唇的,品著滋味。怎麼會不好吃呢?這是從國內來的啊。只要是國內來的就好,什麼都好,泥吃起來也是香的。

  秦敏望著武震問:「你瘦了!是不是太累?」

  武震是瘦了。本來是張黑四方臉,現在嘴巴尖了,眼窩也有點發烏。缺覺嘛,睡覺都是插空子。時常正跟人談話,談著談著倚牆睡了。從來也不脫衣裳,到處囫圇個滾,好不好就彎著手拉出髒襯衣的袖口,瞪著兩個眼對人笑道:「你看我這個襯衫,八年抗戰也沒這樣子。這兩天好癢,是不是變成美帝國主義的殖民地了?」

  武震看見上級那麼關心地問起他來,覺得有點難為情,摸著自己的臉頰說:「是瘦了麼?管他呢,再拖十年也挺得住。」

  秦敏變得很有小風趣,搖搖頭笑道:「別這麼說,為你愛人,也該當心自己呀——你愛人沒忘記你吧?」

  武震說:「忘了倒省事!十天八天來一封信,還罵人。」

  秦敏裝出吃驚的樣子問:「噢?還罵人?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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