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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武震說:「罵我不給她寫信唄。」

  秦敏一揚臉,哈哈笑起來:「該罵!是你自己討的。誰叫你不寫信呢?」

  他們兩人對著燭又坐了許久,絮絮談著祖國的過去和現在,回想起一些活著的和死了的戰友,最後又談到朝鮮的現在和將來。

  機車隊來了,工程隊來了,大批大批力量湧過來了。人真是寶貝,有了人,什麼都擺開了。電話所已經成立,火車夜夜跑,各站都派下人去,幫助運輸。朝鮮路局重新組織起來,局長就是武震頭一夜過江遇見的那位崔站長。

  清川江橋由鐵道部隊交到工程隊手裡。姚長庚開通了那座大山洞子,領著人也上了橋。

  臨走那天,武震見姚長庚沒槍,特務活動得又厲害,摘下自己的七星子手槍給了他。姚長庚怕武震沒的用,遲遲疑疑不好意思拿。武震一揮手說:「你只管拿去,不用管我。」

  姚長庚又去看了看女兒。不管女兒長多大,姚長庚總覺得她還是孩子。在家時,出門時候大了不回來,也擔心女兒走迷了路。來到朝鮮,對女兒更掛心,又不願明問,有時打電話,女兒替他接線,聽見女兒的聲音就松心。

  姚長庚原想囑咐女兒幾句話,才一張嘴,姚志蘭皺著眉頭笑道:「爹!你怎麼也不問問媽媽的情形,就是拿我們婦女不當回事。明兒婦女鬧革命,先革你的命。」

  姚長庚搓著嘴,怪不自然,笑笑說:「好,好,要造反啦。天寶有信沒有?」

  姚志蘭輕輕咬著下嘴唇,背過臉去。

  §第十一段

  吳天寶一直沒信。每回國內來了郵件,大家都圍上去,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姚志蘭每回總要自言自語悄悄說:「怎麼沒有我的信呢?」

  天寶真氣人,連一個字都不寫來。姚志蘭氣得想:「莫非生我的氣,不理我了?不理就不理,從此一刀兩斷,我才不怕呢。以後要想我理你,你就是跪著磕響頭,把地碰個大窟窿,也是白搭。」

  這天姚志蘭送走爹爹,又想起天寶,心裡嘀嘀咕咕,怪窩火的。

  當院雪化了,地面存著一汪子一汪子黑水。房檐上掛著一尺來長的淩錐,也化了,嘀嘀嗒嗒水滴得好響。姚志蘭覺得頭癢癢,舀了盆水,拆開兩根小辮洗了洗,然後跪在炕上慢慢梳著。

  她從心裡惱恨自己,為什麼總擺不清一些私人感情。人家武隊長就不是這樣。

  有一回,武震悄悄地對她透著特別親切說:「人是不應當過分愛惜自己的。永遠要為人民,愛人民。過分愛惜自己的人就是自私,就會專門計較個人得失,考慮個人生死,就會變得膽小——可以這樣說一句話:膽子大小也是思想問題,膽小就是自私的表現。」

  年輕人的心好像春天的泥土,撒什麼種,發什麼芽。武震的話播到姚志蘭心上,已經紮了根了。她處處拿武震做榜樣。

  武震這人在飯裡是鹽,在藥裡是甘草,在人裡是共產黨員。到處不顯眼,跟誰都處得來,可是離開他——什麼地方你能離開他呢?

  大亂常對姚志蘭談論武震說:「他呀,從根起的生性,一點不關心自己。」

  武震是不關心自己。吃飯穿衣,馬虎得出奇。有時一忙一個通宵,第二天頭發暈,嗓子啞了,大亂請醫生來看病,他倒說:「你真愛找麻煩!頭痛腦悶的,睡一覺就好了,何必吃藥。」

  對旁人可不一樣了。姚志蘭聽大亂說,早年在軍隊裡,不管行軍多遠,武震多會也不騎馬。馬呢,不是讓給病號騎,就是替大家馱乾糧。有一年夏天,他有事單獨走路,半路發現個重病號,便用小樺樹做了副擔架,和大亂一前一後抬著,翻過上下二十裡地的大山,一直抬到宿營地。

  像這類事,姚志蘭聽大亂說了不知多少。像這種精神,永遠值得姚志蘭學習。姚志蘭卻偏偏學不好,碰上個人事,難免要在私情上打磨磨——恨人就恨在這兒。

  她攏著頭,前思後想,慢慢停下梳子,跪著出神。

  小朱正在廚房裡洗衣裳,吱扭地開開門,端著盆擰乾的衣服走進來,撮起小嘴,放小鞭似的巴巴響:「朝鮮這個天,真怪!才剛剛還滿院太陽,你洗了點東西,說陰就陰上來了,往哪曬呢?」說著便在屋裡吊繩子晾衣裳。

  姚志蘭背過身去說:「你輕著點掄打濕衣裳好不好?掄得人家滿臉水星子。——我看你的眼有了毛病。朝鮮的天有什麼怪的,就你不怪!」

  小朱還是緊叨咕:「本來怪嘛,你能說不怪?就拿康文彩說吧,誰知她是怎麼回事。原先只當她家裡有什麼老人,現在到她家了,誰知就一位阿志媽妮,再就是個小侄兒,叫個什麼將軍呢。大亂對我說,從來沒聽說阿志媽妮有個小姑子,我看裡頭一定有鬼。」

  姚志蘭把頭髮分披在兩肩上,略略偏著頭,兩手編著小辮子說:「罷呀,你少操那些閒心好不好?咱們語言不通,興許錯會了意,也是有的。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嘴快,水盆裡扎猛子,也沒個深淺,順著嘴瞎咧咧,說你多少回也不聽,幾時才能改呢?」

  小朱尖著嗓子說:「哎喲喲!你張開嘴,我看看你長了多少牙?人家最多三十四個,你想必是三十六個,要不怎麼叫得這樣好聽!」一甩手走出去了。

  一時只聽她在院裡笑著囔:「哎呀,吳天寶來啦!你幾時來的?」

  姚志蘭憋著笑,也不睬她。這個小猴精弄神弄鬼的,別上她的當。前回小朱一喊天寶,姚志蘭當是真的,趕緊迎出去,當著許多人羞了個大紅臉。

  小朱裝得卻像真事一樣,囔得更歡:「小姚,小姚,快出來呀!害什麼臊?還不好意思出來呢。」咕咚咕咚跑到門口,一把拉開門。

  姚志蘭的臉唰地紅到頭髮根,手一松,正打著的辮子散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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