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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一九五〇年底一個晚上。

  冬景天日頭影短,阿志媽妮勞累一整天後,照例要拿起只破嘴長頸油瓶子,跪著把牆角掛的高腳燈添滿油。點起亮,趁著漫漫的長夜,趕著做許多營生。要是往常年,在這寂靜的冬夜,她的小屋裡嗒嗒嗒的,應該是織布機響。如今生活從根攪顛倒了,棉花還沒摘出來,哪裡來的線織布?

  老包頭和大亂只要有空,也忘不了來幫她做夜活。今兒黑夜連金橋都來了。

  屋裡怪暖和的,飄著很濃的酸菜味。大家圍坐在暖炕上,阿志媽妮從牆上的大肚子棉花簍裡抓了一大堆花,剝著棉花籽,下剩的人每人拿根銅筷子,搓著苞米粒。

  大亂四下望著問:「怪呀,怎麼少了個人?」

  阿志媽妮輕輕朝老包頭背後一呶嘴說:「躲啦!才鬧得厲害,幾乎把火盆撞翻了,怕我扇他。」

  大亂趴著頭說:「出來!我這有個好玩意。」便在褲兜裡掏了陣,握著拳頭平伸出去。

  將軍呢探出頭,用黑溜溜的小眼盯著拳頭,怕是逗他。

  大亂張開手給金橋看了看。金橋說:「哎呀,真是個好玩意!」

  將軍呢一下子蹦出來,使力掰大亂的拳頭。看看掰開了,大亂一張手說:「飛了!」

  氣得將軍呢一打大亂的空手掌說:「你個李承晚!」

  老包頭說:「該罵!再罵一句!誰叫你騙小孩子。」

  大亂往空抓了一把說:「逮回來了!你看這不是好玩意?」

  牆上現出個手影:三瓣子嘴,兩隻長耳朵前後亂擺。

  將軍呢笑著囔:「兔!兔!」

  大亂說:「不是兔子,是美國兵。」

  將軍呢跳著腳笑:「是兔!怎麼不是兔?」

  大亂一把抱住他說:「你不知道,美國兵好穿兔子鞋,一打亂竄,跟兔子一樣。」

  將軍呢就滾到大亂懷裡學著照手影。

  燈撚結了花。阿志媽妮回頭從髻上拔下根針,挑亮了燈說:「你們不知道,我們家先前也住過你們的人,一個個年輕輕的,可仁義啦。你沒見為我們爬冰臥雪滾的呀!衣裳露了花,手臉淨凍瘡。給他們個辣椒蒜的也不要。幫他們做飯也不行。我真急了,非給做不可,偷偷給放進好多豆油,幸虧沒吃出來。那天黑間,我見他們打背包,真捨不得他們走啊!孩子也是難受,抱著他們打提溜,也留不住。有什麼法子呢?還是走了。人家說志願軍簡直是機器,一天能走一百里,現在不知走的多遠了,也許再也見不上了。」說著悄悄歎口氣,又問:「志願軍是有個猴子團嗎?」

  把大家都問愣了。阿志媽妮接著說:「都說有呢。那個團淨猴子,訓練得特別熟,又精又靈,專打坦克。一撒出去,連蹦帶跳,專會往坦克眼裡塞手榴彈,打毀的坦克數不清數了。」

  金橋才要笑,大亂瞪著眼說:「是有啊!我看見過。」

  老包頭把個搓光的苞米核一扔說:「你看見個鬼!我看你是猴兒拉稀,壞腸子了!

  大亂說:「不信拉倒。那些猴子真成了精,也是兩條腿走路,還穿衣裳,還會說話。」

  金橋吃驚地問:「那不變成人啦?」

  大亂噗哧笑道:「本來是人嘛,叫人編成神話了。」

  夜深了,門縫底下透進股寒氣,將軍呢乏得像只小狗,枕著小木枕頭囫圇個睡著了。院裡很靜,老母牛愁悶悶地哞哞叫喚著。

  老包頭站起來說:「忘了,還沒給牛穿衣裳呢。」揭起簾子一推門,不禁叫道:「哎呀,像白天一樣!」

  門外好一片月色,又新鮮,又明亮。月亮正當頭,圍著個大風圈,仿佛凍到天上了。滿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縮著頭,冷得亂哆嗦。牛棚上積著層雪,月亮影裡亂閃著銀星。老包頭踢起牛來,拍拍它的脊樑,給它披上張草席子。

  蛋青色的山溝裡閃出個燈亮,沖著村飛來。

  老包頭叫「這是誰來啦?」

  不一會,一輛塗著黃泥的吉普車停到籬笆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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