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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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志蘭拿胳膊腕子一擦臉說:「我不知道!」便用牙齒緊咬著下嘴唇。 那媽媽慢悠悠地歎口上氣,醒過來了。她的臉色又痛苦,又疲倦,定睛望著姚志蘭,望了好大一會,嘴角一牽一牽的,想笑,又抬起手來,不知要做什麼。姚志蘭往前湊了湊,那媽媽慘笑了笑,拿手輕輕給姚志蘭擦臉上的汗,又摸她的臉。 那是只怎樣的手啊!又粗,又黑,磨得淨老繭,摸到臉上卻是那麼溫柔,那麼熨貼。這只手一輩子引針拈線,播種插秧,從來不忍心撚死只螞蟻。她只像是只燕子,整天一嘴泥,一嘴草的,絮著自己的窠,替兒女建設著家業,替子孫打算著將來。將來要成為現實,創造將來的母親卻倒在血泊裡了。該死的兇手啊! 敵機又飛到鴨綠江上空,嘎嘎嘎嘎,兩岸的土打爆了煙。忽的一下,江水竄起來,比橋都高。姚志蘭急得抬起上半身,只見一個人沖著塵土跑下橋來,一會不見了,一會又出現在江邊大壩埂子上。炸彈又是忽通一下,那人骨碌骨碌滾到大堤下去了。 從身影上,姚志蘭認出這是她爹。 姚長庚滾下大堤,嘩嘩幾陣土把他都埋下了。他從土裡鑽出來,只覺地像翻了個過兒,腦袋星星的,亂迸金花,一時想不起為什麼跑到這兒。 對了,他是來救李春三的。李春三是個養路工,生得方面大耳,挺有意思。人到姚長庚這年齡,把二十歲左右的人都看做孩子。李春三這孩子說話率,做事也率,從來不會藏奸取巧,挺對姚長庚心意。愛給人起外號的人卻叫李春三是「寒毛蟲子」。典故出在河北。據說河北有種鳥,叫「寒毛蟲子」,不做窠,每晚上叫:「凍死我了,明天我搭窠!凍死我了,明天我搭窠!」趕第二天太陽出來,暖和了,又抖抖毛叫:「得過且過!得過且過!」這外號對李春三又恰當,又不恰當。在過日子方面,李春三是有個毛病,錢到手就光了,海來海去,沒個計算。要講做活,那個潑呀,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極好人敵不過他。就拿今兒橋上事來說,他光顧救火,棉褲後屁股燒得一大溜煙,也不知道,旁人給他潑了筲水,他還咧著嘴笑。才剛空襲,姚長庚分明見他趴在橋欄上,炸彈一震,跌下去了,幸虧跌到水邊上。這孩子,千萬可別跌壞了。 姚長庚記起這些事,朝水邊一望,李春三不知爬到哪去,不見影了。姚長庚招呼著,沒人答應,順著腳走到那段一座旱橋上。下邊有人聽他招呼李春三,應聲說:「誰呀?請你幫幫忙吧!」 姚長庚覺得聲音不對,往下走著問:「你是李春三麼?」 下邊說:「不是,我是鄭超人。」 鄭超人是誰,姚長庚並不認識,走到跟前皺著眉一瞅,就是上橋時背後說怪話那人。鄭超人的臉像紙錢子色,身子貼在旱橋牆上,貼得那樣緊,恨不能把牆壓個窟窿,縮到牆縫裡去。 姚長庚從心裡不喜歡,問道:「你怎麼的呢?」 鄭超人愁眉苦臉說:「我也不知怎麼的呢,腿也站不起來了。」 姚長庚扳著他的腿看看,並沒傷筋動骨,想扶起他來。鄭超人痛得嚎嚎叫,左腿丟當丟當的,拖在地上,撲咚地又坐下,哭起來了。 姚長庚繃著臉瞅了他半天說:「我看你是嚇掉魂了。一個男人家,怎麼像個老娘們,光會哭!你得架攏點呀!」 鄭超人說:「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弄殘廢了,變成廢人。我還年輕,能做好些事,萬一殘廢了,國家豈不白培養我啦。」 姚長庚沒工夫多說,扯著他胳臂,頭鑽到他胳肢窩裡,扛起他上了大壩,奔著橋頭去了。 武震立在橋上指揮修橋,那張黑四方臉明光錚亮,像塗了油。一見姚長庚,連忙接過鄭超人說:「唉,老姚,你看你累的!」又端量端量鄭超人問:「這不是我們大隊的技術員麼?你哪傷啦?」 姚長庚喘著粗氣說:「就是腿有點毛病。」 武震架著鄭超人走了幾步,見他已經能走,只是不大靈,便說:「多半擰了筋——大亂,你扶著他蹓蹓。」 鄭超人哼哼著說:「我這腿,真是個愁,一睡冷地板就轉筋。」 大亂嘻著嘴說:「你不是腿肚子嚇轉筋啦?」 武震瞪了大亂一眼,又問姚長庚:「後尾還有沒有人?」 姚長庚說:「還有李春三。」晃晃蕩蕩又往回走。 旁人攔住他道:「你往哪去?你要累死不成!」 姚長庚說:「我已經四十歲的人了,死了也沒關係。那小夥子正能做事有個差錯可不行。」 武震好歹把他拉住說:「你就別操心了,我另派人去了。」 姚長庚的心只覺一個勁忽搭忽搭蹦,兩條腿也不好使喚,忽忽悠悠的,到橋北頭坐下去,不能動了。汗也出多了,棉襖溻的稀透。武震見他乏的像灘泥,吩咐人攙他回家,好好歇歇。 姚長庚搖著頭笑了笑說:「活正緊,不是歇的時候啊。武隊長,你是知道我的。我在這橋邊上住的有年頭了,當年我親眼看見日本鬼子從這橋上過來,禍害我們十幾年,於今才喘口順溜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美國鬼子又從這橋上過來,再來禍害我們!那種日子,萬不能再重複了。」 武震歪著頭盯住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姚長庚麻搭著眼說:「沒別的,我想了一想,只有一條路,我也要參加援朝大隊。」 有人指著橋南頭說:「小姚來了。」 姚志蘭來了,不是自個,卻和另一個工人左右攙扶著李春三,一步一步慢慢走來。姚志蘭只當她爹爹出了事,空襲過去,氣急敗壞撲著大壩跑來,不見爹爹,卻救起李春三。但她累得不像樣子,渾身沾著泥血,小辮也燒了,辮子梢卷卷著,又焦又黃。 武震望望姚長庚,又望望姚志蘭。他眼前一下子閃過十幾年的日月。十幾年了,這不是條容易走的道路。當天空還仿佛是最黑暗的年代,在那些最艱苦的戰鬥裡,風裡雪裡,雨裡霧裡,武震處處見過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女兒——這樣的人民。有這樣偉大而樸素的人民在一起,什麼暴力能站得住腳,什麼暴力能不被砸得稀碎!他當時批准了他們父女參加援朝大隊的要求。 這時南岸朝鮮還是一片煙火,不見天日;北岸卻煙消火滅,透出藍天,到處閃耀著陽光。風從北邊吹來,吹的煙氣往南飛散,陽光便從北岸照到橋頭,照到江上,照到南岸。於是橋亮了,江亮了,南岸也亮了。 這黑夜,武震帶著大隊到了南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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