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楊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頁 下頁 |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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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段 那黑夜特別尖冷。陰曆初四、五的月牙,像條小船彎在西山頭上,肉皮上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刺人:是下霜呢。大隊出發以前,武震怕隊伍懶散,帶上自己用了六七年的七星子手槍,早早到了集合場去。黑糊影裡,只見工人們披著草簾子,滿頭插著草,嘩嘩啦啦走來了。說話都嘁嘁喳喳的,生怕驚動了什麼似的。 武震心裡一閃:「怯了!」故意高聲笑著說:「哈哈!孫悟空有七十二變,你們也有一變,都變成刺蝟精了。」 他說得那樣輕鬆,就有人笑著問:「武隊長,你看我們偽裝得好不好?」 偽裝得倒好,著裝可是個邪門。背包多半打得鼓鼓囊囊的,吊在後脊樑上,乾糧袋往肩膀上一搭,拖得多長,一走一打後屁股。 武震笑起來:「同志,你們要唱界牌關麼?這樣拖腸帶肚的,像個啥呀!」拿起乾糧袋掛到他們脖頸子上。 武震屬這類人:和平環境裡,心裡也許有些小波浪,不大如意;一上戰場,什麼不如意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只有一個想頭——應該勝利。他手下的幹部很使他滿意。姚長庚報名後,上級分配他當了工務科長,自然是好的。電務科長叫周海,電工出身,名符其實是員闖將。這人身量很矮,兩隻眼睛跟龍燈似的,滴溜骨碌透活。性子有點急,一急,鼻子尖就出汗。說起來也怪,矮人高嗓子,十個裡有九個是這樣。周海人不高,說話可像打雷,咕嘍咕嘍沒個完。他嫌人到得遲,正在發急。 武震笑道:「你不用慌,先查查人數,誰沒來,派人去聯絡一下。那些電話員怎麼樣?」 周海說:「那些女孩子倒省事,處處要強,沒一個愁眉不展的,就怕落在男同志後頭。你聽,那不是唧唧咕咕笑呢。」便吆呼著問:「你們一天到黑嘻嘻什麼?」 小朱高聲笑著說:「怎麼能怨人笑呢?你看小姚,什麼都帶來了,就是忘記帶鹽,急頭賴臉往回跑,跑兩步才想起來,鹽拿在手裡呢——真是騎著驢找驢!」 話音沒落,山坡上叮噹叮噹的,一路亂響。只聽場子外頭笑著囔:「閃開,閃開,包老爺來啦。」 包老爺是炊事員老包頭的綽號。他原是瀋陽的一個抬煤工,大老遠趕到援朝大隊來報名,人事主任看他鬍子紮撒的,五十開外了,想打發他回去。老頭子急得臉紅脖子粗說:「抗美援朝還分歲數,這是誰定的規矩?」 人事主任想了想說:「你做飯行不行?」 老包頭說:「行!啥都行,就是叫我回去不行。」 說實話,他哪會做飯。不是串煙,就是糊,淨給人半生不熟的飯吃。人家指給他個道,教他怎麼做,他喪著臉說:「有吃的還不知足,挑什麼眼?要是美國鬼子打來了,你啃地皮去吧。」說是說,他可慢慢地照著旁人教的道把飯做好了。他就是這麼個戇眼子:你說是,他偏說不,你說好,他偏說壞,還專喜歡講喪氣話,什麼不好聽講什麼。人們摸熟他的脾氣,也愛逗他,越逗,他越噪兒巴喝的,整天不住嘴。 武震走上去,想瞧瞧是什麼叮噹響。原來老包頭背著口行軍鍋,鍋上掛的又是菜刀,又是鏟子,又是杓子。走一步路,鐵器碰的叮零噹啷響,熱鬧得不行。 武震幫老包頭整理好,忍不住樂。他喜歡老包頭,也喜歡每個工人。 看看眼前這些人吧,他們有家有業,吃得飽,睡得暖,有的姑娘正要結婚,他們卻拋開這一切,在這漫漫的冬夜裡,冒著風霜,冒著寒冷,站在祖國的邊沿上,再過一刻,就要離開國,離開家,離開他們祖輩父輩生養勞動的土地,跨到另一塊國土上。那塊國土有火,有煙,有痛苦,還有死亡。工人們誰計較過一句生死,誰計較過一句自己? 武震望著眼前一片黑糊糊的人影,知道他們一生從來沒聞過火藥,乍上戰場,樣樣事都不摸門。他得好好愛護他們,應該囑咐他們幾句話,便又簡單扼要談了些軍事常識,做了次政治動員,而後上了橋。 江橋襯著背後火光,大花欄的黑影都刻出來,輪廓分明。白天江心落了幾顆定時彈,橋新炸壞一段,只剩下光溜溜的鋼樑。武震緊緊鞋帶,騎著鋼樑出溜過去,後面的人忽忽都跟著爬。 當地修橋的工人悄悄說:「不行啊,照點亮吧。」便點起盞燈,卻被人一口吹滅。 只有一件損失:老包頭背的行軍鍋掉下去了。 老頭子急得懊懊躁躁說:「真倒黴,往後不用吃飯了!」 回想一下每人頭一腳踩在朝鮮國土時,心裡都會悄悄喊:「朝鮮了!這是朝鮮了!」似乎朝鮮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該是另一樣。你不能不回頭,回頭望望你的祖國。祖國卻落遠了,一步一步落遠了,望得見的只有渡口三三兩兩的漁火。 武震望望天,月牙落了。天上是北斗七星,腳下是黃土,這和祖國是一樣的天,一樣的地,可又不是那個天地了。 滿眼是紅燙燙的大火,淨火堆,一颳風,火星子亂滾。車站燒得溜平,有一處火堆前蹲著個朝鮮人,伸著兩手烤火,望見大隊搓著手迎上來。這是朝鮮車站特意派來接頭的。那人渾身上下沒一絲棉絮,嘴裡噴著挺重的酒氣,也不多說話,領著武震去找個姓崔的站長。 武震走著問:「車站搬遠了麼?」 那人搖搖頭,說話來到一帶土坡後。緊靠土坡有兩間屋子,又矮又小,上頭苫著大披肩似的稻草頂,夜裡看起來像是窩棚。那人不走前門,繞到房後,拉開扇板門,招呼武震跟他進去。 武震往裡一走,頭擦著房檐,弄了頭灰,差點迷了眼。屋裡窪下去一尺來深,飄散著淡淡的松柴香味。原來是間廚房。廚房右首有座洋灰台,跟鍋灶平連著,上邊擺滿草鞋。那人邁上高臺,又開開一扇門,一股暖氣撲到武震臉上——這才是正屋。 武震脫了鞋走進屋去。那屋子也不分地,不分炕,可著屋子是一條地炕,鋪著葦席。炕頭上並排躺著四五個年輕輕的人民軍,睡得呼呼的。炕當中有張小桌,點著盞銅燈,燈苗搖搖擺擺的,有蠶豆大。 武震靠著小桌坐下去,一回眼看見那盞銅燈有四寸高,很像敵人飛機打的機關炮殼改裝的,擎起燈座看了看,底下果然刻著外國字母。他不知道,點的汽油還是敵人仍的汽油筒,沒耗幹,從裡頭舀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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