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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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震說:「你的情形跟小朱又不同。你不是就要結婚……」 姚志蘭一聽這話,臉紅得像朵石榴花,把頭一扭,拿指甲蓋劃著牆,鼓著嘴咕噥說:「結婚,結婚,老是結婚!人家不結還不行麼?」 武震心裡好笑,一面拖著長音說:「同志啊,別急!焦急頂什麼用?咱是個團員嘛,首先應該服從組織。」 姚志蘭心裡一酸,唰地滾下兩滴淚來,連忙拿襖袖一擦。她委屈透了,她的委屈向誰說呢?母親——母親不讓她來,隊長——隊長不讓她來,老拿結婚降著她。她是什麼人,這時候還顧那個?她不是小孩,都當孩子看待她,恨死人了。她寧肯死,也不結婚——你試試看。 武震見她難過,想勸勸她,可巧炊事員老包頭端進飯來,便說:「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大約還沒吃飯吧?在這吃吧,咱們吃著談。」 姚志蘭不應聲。武震催她說:「來呀!賭氣還跟肚子賭氣?」 姚志蘭嗤地笑了,又笑著哄縱武震說:「你讓我去吧,好不好?你看,武隊長,把人急得飯都不想吃。你讓不讓人家吃啦?」 武震擎著筷子說:「吃吧!吃吧!」 剛要動筷,冷丁忽呀一震,轟——一下子,屋頂塌下一大片石灰來,落的滿飯盆都是。 武震把筷子一摔,跳起來說:「可真是不讓吃飯啦!」打開窗戶探出頭去。 只見市內落了幾處彈,冒起火焰,三卷兩卷沖上天去。對江煙火更大,江橋被煙包圍著,什麼也看不見。天空漫起片大煙,那個黑呀,連日頭也遮住了。半空中哇哇哇哇,子彈像潑水一樣掃。頭一刻前還是晴朗乾爽的好天氣,一眨眼光景,黑夜來了。 武震跳出窗去,跳到門口停的吉普車上,又對窗裡大聲叫:「金秘書,趕緊帶人到橋上去!」坐著小車先上了橋。 天起了風。對岸新義州變成火海了,頂棚紙燒的黑灰刮過江來,滿街飛舞。武震一到橋頭,光聽見一片人聲,連哭帶叫地從橋南頭滾過來,轉眼就有無數朝鮮人從煙火裡湧出來:老婆、老頭、女人、孩子,挾被子的、背小孩的,衣服燒了,臉燙糊了,哭呀,叫呀,一擁擁到街口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姚長庚迎面從橋上跑下來,臉色又蒼白,又嚴厲,連跑帶急,呼哧呼哧說:「橋燒了!」 橋上煙氣散了,火苗繞著橋板直打滾。援朝大隊和當地的鐵路工人分多少路從四下跑來,拿著水筲、繩子、撓鉤、撬棍,立馬追駒沖上橋去救火。姚長庚聽見背後有人發話說:「這簡直是冒險!飛機還在頭頂上,要是打死人,誰負責任?」氣得姚長庚狠狠瞅了那人一眼。 武震叫:「女同志都跟醫務人員過江去救人吧,新義州不定燒成什麼樣了!」 姚志蘭夾在女同志當間,隨著一群背紅十字包的人跑上橋去。 小朱那人沒心眼,嘴又快,來時候半路上,在姚志蘭背後唧唧咕咕說個不停。 姚志蘭說:「你呀!炸成這樣子,還唧咕什麼?」 小朱問:「你害怕麼?」 姚志蘭沒好氣說:「嗯,我怕,你是英雄,你不怕!」心裡卻想:「你不用逞強,咱們看看倒是誰怕。」 橋上煙火往臉上直撲,嗆得姚志蘭辣嗓子,眼直流淚。橋叫炸彈一崩,鋼軌彎了,板子飛得七零八落,枕木空很大,一磴一磴的,往底下一瞅,水滴溜轉,頭暈眼花的,嚇出一身冷汗。水裡炸死的魚,翻了白肚,大大小小漂了一江。江水澎到橋面上,凍了冰,滑刺溜的,鏡子似的亮。工人們沖到煙火裡,用撓鉤、撬棍把燃燒的橋板拋下江去,又用吊桶從江裡打水,往火上潑。水一潑,嘶嘶冒起青煙,火焰一會又竄起來,工人們便跳上去拿腳踩,腳後跟燒起了泡,也不知道痛。 姚志蘭正擔憂:回頭抬傷員怎麼走呢?就有人喊:「找幾個靈俏人,先修人行道,好運傷員!」語氣又乾脆,又響亮——這是武隊長。這個人哪,腦子靈,魄力又大,什麼都想得到,什麼都做得到。姚志蘭常常癡想:「星星他也摘得下呢。」 新義州的上空煙騰騰的,也不見太陽,天都燒糊了。遍地插著燒夷彈殼,沒收割的稻子燒成灰,風一吹,稻灰撲到臉上,還燙人呢。滿眼橫躺豎臥的,淨是炸死的朝鮮老百姓。 姚志蘭心都木了,回頭一望小朱,小朱臉色煞白,嘴唇沒一點血色,上唇直打顫顫。姚志蘭想說話,嘴也不由自己,幹哆嗦吐不出一個字來。 忽然有個朝鮮小姑娘赤著腳跑來,裙子撕得稀爛,迎著風亂忽搭。姚志蘭上前迎了半步,小姑娘看見她,好像看見世間上最靠近的親人,一把抱住她哭起來,拉著她的膀子往家拖。 家早不是家了。屋子毀了,東西燒了,剩下的只有一堆焦土,還在燃燒。這是很奇怪的。什麼都沒有了,光是堆焦土,這堆焦土可騰著火焰,忽忽燒著。 在火旁邊,姚志蘭看見了小姑娘的媽媽。這位可憐的媽媽仰臥在泥窪裡,頭歪在一邊,粗糙的大手撫著胸口,前胸滿是血污。她不動了,肌肉的輪廓卻很柔和,姿勢還是活的。一位同來的醫生跪下條腿,剪開血衣,小聲說:「她還活呢。」她是活著。她的肋骨崩斷兩根,一喘氣,忽扇忽扇動著。醫生對姚志蘭使個眼色,叫她幫著纏傷。紗布一纏上去,濕透了血,沾了姚志蘭一手。姚志蘭心一顫,臉唰地白了,指頭亂顫顫,不受使喚。 醫生問道:「你怎麼的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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