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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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 援朝大隊設在鴨綠江邊的鎮江山上。讓我們先認識認識大隊長兼政委武震同志。 武震是個爽朗人,三十幾歲,黑四方臉,閃亮的圓眼。年輕時候是渤海邊上一個水手,使船打魚,成年累月漂流在大海上。自己手裡窮,每年春季要向魚行老闆借錢補網,才能出海。這一年打的魚,就得統統歸那家魚行收去,大價小價,聽憑人家賞。幹這一行,秋風海浪的,說不定今兒死,明兒活,誰不圖個眼前快活,於是武震喝起酒來。有錢大喝,沒錢便當褲子,把當來的錢往酒櫃上一撂:「來二兩。」站著咕嘟咕嘟喝下去,抹抹嘴,拈幾個花生吃著走了。每逢喝醉,就要立在十字路口罵大街。從魚行老闆罵起,直罵到縣大老爺祖宗三代。 他奶奶那時沒死,哭著說:「你這孩子,怎麼和你爺爺一樣?你爺爺是醉死的,你爹掉到海裡淹死了,早早晚晚,你也落不到好結果!」 武震卻靠著種力量換回他的命運。 抗日戰爭爆發了,堅持抗戰的共產黨八路軍深入到渤海邊上。武震扛起槍,走上他應走的道路。這條路是艱苦的、曲折的,卻通到很遠很遠的將來。前後十幾年,武震沿著這條艱難遙遠的道路,卷在千千萬萬人當中,跌倒了,爬起來,又跌倒了,又爬起來,風啊雨呀,血呀汗的,走到今天。他早忌了酒,也不再使性子,他的力量都發揮到正處。但他不再年輕了。他的鬢角染上白霜,掛過幾次花,腸胃又不好,一九四九年秋天便由軍隊轉到建設部門。 可是武震怎能忘了軍隊呀。他留戀著舊日的戰鬥生活,總喜歡穿舊日的軍裝,洗褪色了,還是穿。行李也簡單得很:一條軍毯,一床黃布被子,永遠保持著軍隊那一套。閒談當中,時時刻刻好談論著往日的戰鬥,又好挖苦自己說:「我是匹老戰馬了,跑不動了。一輩子南征北戰的,現在拴在槽頭上,也就學學推磨壓碾了。」 同志們好意勸他說:「老武,你結婚吧。結了婚,生活就安定了。還能打一輩子光棍?」便替他介紹了位女同志,叫李琳。 武震頭一遭跟李琳見面,開門見山一談,李琳也願意,過不幾天,兩人便結了婚。 李琳人很文靜,心又細,屋裡添了她,氣都變了味。原先屋裡那個亂啊,現在呢,玻璃窗亮了,地板光了,桌椅床鋪,處處擺的都是地方。但她有個毛病,愛添東西。星期天上街一趟,有用沒用,准要抱回一大抱來。有一回還買了個布做的洋娃娃,親自替它縫了頂小紅帽,把洋娃娃掛到床頭上,一天不定擺弄幾遍。 同志們開她玩笑說:「你做個真的多好,省得玩假的。」 李琳紅著臉笑,也不還言。其實她早覺得肚子裡有了物件,只是害臊,不好意思說,連武震都瞞著。添置東西時,已經捎帶著買小孩用的了。 武震在這方面實在外行,還說:「同志啊,你要開小洋貨鋪不成?買這些零七八碎的有什麼用?」 武震成了家,精神可不在家。生活的表面是定了,他精神上過的卻依舊是遊擊生活,沒個長期打算,從來不想建立家務。那種心情,就像戰鬥以前,你想睡一會,睡是睡了,可怎麼也睡不穩。武震自己並不理會。李琳卻感到了,像針紮一樣感到了,反復尋思說:「他是怎麼回事呢?感情和人不大一樣……是不一樣。」 終於有一夜,李琳悄悄把孩子的事對他說了。從此以後,武震忽然不反對李琳添家具了,有時還要出出主意。碰巧一塊上街,見到花紅柳綠的小玩意,武震就要冒充內行,大聲招呼說可以買給孩子做這做那的,臊的李琳拿眼直瞅他。 武震也不管人家臊不臊,反而瞪著眼半真半假說:「怎麼,我們不該替孩子多想想麼?我還要替後代創造共產主義社會呢。」 兩個月後的一天早晨,約莫九點鐘,武震已經離了家,躺在援朝大隊一間冷冰冰的小屋裡,蜷著腿,拿棉大氅蒙著頭,呼呼好睡。小屋外頭是間挺曠的大屋子,冷地板上鋪著乾草,許多工人就地坐著打草簾子,做防空偽裝。亂草堆裡散放著各種學習文件,其中有周總理對朝鮮戰爭的聲明。 金橋從門外進來,跺跺腳,走到小屋跟前,想要開門,警衛員大亂擺擺手說:「還沒起來呢——昨兒黑間一直忙到下半夜。」 武震聽見點動靜便驚醒。睡夢裡,他腦子裡懵裡懵懂的,也在想事。志願軍過江頂十天了,已經和敵人在雲山一帶接上火,吃的、用的、穿的,哪樣不得從國內運上去。專搞鐵路運輸的援朝大隊還停留在鴨綠江北,你說急不急人?昨晚上武震跟朝鮮鐵道聯隊的聯隊長安奎元通過電話。那人在對岸新義州,一半天要往前線去,意思叫武震第一步先到宣川。 只不知大隊準備好沒有?金橋報告說餅乾、鹹鹽、炒麵都發齊全,工人換了裝,也領到槍。所差的是志願軍運輸司令部答應派的工務科長還沒來。這倒不急。秦司令員在電話上親口說就要派來,說不定到了呢。 大亂探進頭說:「武隊長,有人找你。」 金橋迎出去,不想跟姚志蘭撞個對頭。 姚志蘭懊惱透了。她報名報在頭裡,今兒早晨上班,卻見小朱得意洋洋收拾著東西,要往援朝大隊搬,倒不讓她搬,世界上哪有這個道理。難道她不夠格?姚志蘭就像害臊,臉通紅,坐也坐不住,一扭頭奔著大隊跑來,她要親自問問武震。趕進屋,滿肚子委屈說不出,咕咚地倚到門框上,翻了武震一眼,噘著小嘴光生氣。 武震早明白她的來意,笑著問:「誰該你啦?大清早喪著個臉,找上門來要帳。」 姚志蘭噗哧笑了,眼皮也不抬,怪心焦說:「武隊長幾時才叫人家來呀?人家也不是沒報名,報了名又不許來,這叫什麼志願?」 武震想笑,又不好笑,洗著臉說:「你要求來,自然是好,不過我們考慮一下,還是不來好,因為你太年輕,又是個女同志……」 姚志蘭急的插斷武震的話說:「我是女的,小朱就不是女的?小朱比我還小,為什麼叫她來,不叫我來?真真的,急的啞巴也要說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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