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元旦的頭兩天,救國公糧和慰勞品全部繳齊,自衛軍要把這些東西連同三個犯人一起押解到縣裡,動身之前,這封長信送到貴生的手裡,他立刻拆開信,倚在街旁興奮地讀著,完全不留意人們是怎樣地叫駡;當李德齋痛楚地半閉著他的蛤蟆眼,被人從臨時監守所——冬學堂——抬出來,放進特意給他預備的馱轎中。

  在路上,貴生落在隊後,仍然一面走,一面讀,幾次差一點叫石塊絆倒。他的情緒是深深地因著信裡所描述的動人的故事而震撼了,尤其是末尾的幾句話:

  「……不久以前,從陝北來了一批新兵,我高興地跑去,猜想裡邊一定有你這個血性的小夥子。我沒找著你,可是並不失望。這些新兵都是年輕輕的,活蹦亂跳地像是一群野猴子。我知道你早晚一定會來,那時萬一再敢和我角力,小心我會扭斷你的胳膊……」

  他的臉一陣發燒:是羞慚的火焰燃炙著他。和鄒金魁分手以後,他幹了些什麼事呢?只是不長進地迷戀著有財嫂!惟一的進步是磨厚的臉皮,厚得像鞋底,一天幾趟跑到有財嫂那兒去,也不十分怕人笑話了!

  他把這信從頭到尾念給有財嫂聽,念到述說吳有財戰死的時候,女人的小眼裡含著淚水,對著他的九死一生的孩子說:

  「記住吧,小禿子,你爹是怎麼死的!」

  小禿子啞默著,他的嘴巴尖起來,上眼皮重疊地刻著幾層紋,老實地躺在炕上,枕著媽媽的腿——他還不曾從那一場災難中恢復過來。

  貴生用一種試探的口吻說:

  「有財嫂,我也想去……」

  「去當兵麼?」有財嫂叮問一句,心裡暗自歎息著:都走了!

  「你說我去不去好呢?」

  四隻眼睛在一起打了幾個滾。在貴生的一對相同貓頭鷹的圓眼裡,有財嫂尋不出什麼野蠻的威力,只感覺內裡橫溢著好意的同情。她感謝貴生給予她的許多幫助,喜歡他的真實的熱情,但她對他只像一個年長的姊姊。眼前背後,她時而聽到人們的比從前更加露骨的諷嘲,總是假裝不懂,心裡理直氣壯地想: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這種事,可是各自打主意!」略微一沉吟,她又繼續說:「叫我是你呀……」

  「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於今看事可不像頭先了。禿子他爹死後,我只怨命苦。應該守寡!小禿子叫人謀害一下子,黑夜睡不著的時候想想,我就想通啦。怨什麼天,怨什麼命,日本鬼子要不打來禿子他爹哪會死呢?也不會有漢奸呀!一想到這,我就恨透啦。癡心妄想自己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貴生默默地尋思著。有財嫂是最有力的一根蠶絲,鉤絆著他的意志,她的這篇話,又急又快,好像一折澗瀑,毫不費力地把這根蠶絲沖斷了。他想:

  「為了她,頂好是走!我不當轉些邪念頭,敗壞她的名聲。寡婦還是守節才對!要是一變成孝服老婆,不光是我和她叫人瞧不起,連小禿子也成了下賤的帶犢孩子啦!」

  他握起右手,在左手的掌心敲了一下:

  「我一定去!」

  笑影掠過有財嫂的扁臉。是鼓勵的微笑?是寂寞的苦笑?沒有方法能夠分析清楚:

  「你一走,我就少一個幫忙的人啦!」

  「不用愁!有事找我爹好啦。政府應當幫助死難軍人的家屬。」

  「我才不愁呢!」有財嫂親愛地摩挲著小禿子的頭,「你放心吧,貴生,往後我還要好好活下去哪!不過你的事張大爺也許不答應吧?」

  「爹說不出旁的來!」

  張大爺能說什麼呢?他是區長,應該鼓勵一般青年去從軍,假使阻止兒子,那就太自私,太不光彩了。但是他愛貴生,離不開他。死掉老婆後,他就剩這個兒子,坐在他的膝上,站在他的身前,如今長得比他高,正打算給他討房媳婦,早早養個孫子。可是,他要走!他沒有閒心細讀那封給他帶來煩惱的長信,心裡不自覺地對鄒金魁生起一種不滿意:

  「當兵倒是好事,不過你得想想你爹多大年紀啦!」

  「我想了好幾天啦,誰沒有親骨肉,人家能去,我就不准去麼?」

  「區政府的事挺多,你也走不開呀!」

  「鄭同志願意替我。」

  貴生的計劃這樣周密,張大爺尋不到旁的理由可以阻撓他,氣流凝滯著。老人惘然地端量著兒子:結實得像塊生鐵,倔強得也像鐵。

  半晌。

  「還有誰要去呢?」老人問。

  「朱光祖也去……」

  貴生不覺笑了。這是三瓣嘴最新博得的榮譽雅號。本來是逗笑,他卻十分高興人們把他比做這個公案小說裡的丑角式的英雄。昨天貴生和鄭彥談到投軍的事情,三瓣嘴也在旁邊吹牛。

  「咱們兩個一道去吧,朱光祖。」

  「別鬧著玩啦。」

  「什麼話?這是鬧著玩的事麼?」

  鄭彥搔著三瓣嘴的心兒說:

  「一上戰場,我們的英雄就更威風了!」

  蘇蘇地,三瓣嘴的渾身實在好受。

  「真去麼,貴生?」

  「可不是!」

  「好,去就去!反正咱是個光棍子,走到哪都是一根杆!」說著,他還拍一拍胸脯,翹起他的大拇指頭。

  貴生可有一位蒼顏華髮的老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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