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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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是前天黑夜定好的,不小心叫你發覺了,三瓣嘴。不過我們一共三個人,你才看見兩個:我和這位朋友!」——鄭彥用手點一點那個黃瘦臉的土匪——「你可沒看見我們的高貴領袖李德齋先生!」 這最末的一句話好像一枚炸彈,在人群裡激起一片洶湧的騷擾。三瓣嘴卻捧著肚皮笑出聲來。 劉婆子還在不被人理會地哭泣。這時候,她尋到發洩氣恨的對象,驀然站起來: 「噢,都是這死雜種把我孩子帶累壞啦!我還真當他是好人呢!姓李的哪去啦?」 「滾出來吧,懶蛤蟆!原來你是一個壞蛋!」群眾隨著吼叫。 「先便宜他吧!」貴生大聲說,「夜來下晚他想趁外邊開火的時候逃跑,看守一開槍,把他的大腿打傷啦。這會痛得爬都爬不起來呢!」 鄭彥又繼續供述下去: 「這條計策錯是不錯,可是我一生氣,從頭到尾全告訴張大爺了。所以弄到結果,土匪反而中了自衛軍的計……」 「算你還有良心,姓鄭的!」 「我不知道什麼叫良心,不過李德齋太叫我難堪了!諸位想,這樣冷天,又是半夜,三個人開會,他們兩個人吹滅燈,偎在熱坑上,卻把我凍在窗外,理都不理,這還夠朋友麼?」 張大爺,貴生,三瓣嘴,忍不住全笑起來,群眾想一想,也會意地張開嘴。張大爺的笑聲裡夾雜著咳嗽,斷斷續續地說: 「鄭同志……看不出你……這樣愛取樂!」 鄭彥只是機敏地微笑著。他摘下假面,說話的方法轉成平鋪直述: 「來到這兒不久,我就懷疑李德齋的為人,後來再細心觀察他,越發相信我的懷疑不錯,但是沒有證據,總不敢動他。關於這一點,張大爺埋怨我太遲慢,差一點沒讓漢奸鬧出大亂子。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啊!你們叫李德齋是懶蛤蟆,其實他比狐狸還狡猾。我追在他的身後,無時無刻不防備他會掉頭咬我一口。我恐怕他在背後中傷我,所以我留心到每個人對我說話的神氣和意義。當然啦,我們都是同志,無所謂地域的分別,不過你們和他生長在一起,又尊敬他,什麼事能相信他,也不能相信我。昨天我在區政府當面揭出他的陰謀,他立刻就說我是漢奸,故意誣賴他,卻叫旁人不疑心我。想起來,張大爺,你們當時對我那種冷淡樣子,真叫我寒心!我實在焦急了,才請你們監禁我,等待事實來證明我的無罪,同時也把李德齋和瞎六子監禁起來,因為他們兩個正是勾通土匪的內奸。」 「這一次沒受什麼損害,算是萬幸。不過土匪一天不剿完,我們就不能安心過一天太平日子,而且,」——他忽然提高嗓音,聲調也變得激昂起來:——「邊區的土匪幾乎全有政治背景。他們是受了山西日本特務機關的收買,專門替日本宣傳,搗亂我們的後方治安!李德齋就更壞了!」 他的右手握成拳頭,在胸前一揮: 「我們從搜查到的文件裡發覺他是個罪大惡極的托匪!」 群眾瞪大眼,不十分瞭解這個名詞。他加緊一步補充下去,每說一句,便揮一下拳頭: 「他從日本拿津貼,回到本鎮,收買瞎六子,勾結土匪,進行破壞統一戰線,妨害民族革命的漢奸工作!他實實在在是世間最無恥最下流的一種人——托洛斯基匪徒!」 群眾突然叫著,罵著,激潮一樣地翻騰起來。瞎六子和那個黃瘦的漢奸只像兩粒細碎的沙石,任憑激流的沖蕩,顯著渺小而可憐!年輕的農民撂起衣袖,不管有沒有自衛軍把門,朝著冬學堂跑去。劉婆子也夾在當中,她的尖銳的聲音顯著特別刺耳: 「打死李德齋!打死李德齋!」 敏捷地,機警地,鄭彥竄上前去,堵住冬學堂的門,高高地伸出他的兩臂: 「安靜點,同志們!漢奸犯了罪,自然有國法懲治他,我們老百姓不能隨便處置他!我們只有應該加強本地的組織,幫助政府剷除土匪!現在讓我們喊一句口號。——」 他的雙拳在空中猛烈地搖擺,同時伸長他的脖頸: 「擴大自衛軍!消滅托匪漢奸!」 隨著是無數喉嚨彙集成一條的巨大的吼聲。 十六 在年輕女人的新鞋上,在小女孩子束髮的絨綆上,在房舍和窯洞的板門上,在村街散落的爆竹上,舊年的風情像火一樣地燃燒著。 然而,這並不是一個十分愉快的舊年。人們時時會望著年前所推的麥子、高糧、玉蜀黍……而惋惜地蹙起眉毛。他們捨不得拋棄這些細緻的特意預備過年的麵粉,又不敢吃它們——誰知道裡面是不是含著毒藥呢? 過完初三,貴生決定把心裡盤算的一件事對爹爹說了。 這幾天,守歲,迎神,拜年,送神,疲勞落在張大爺的身上。有著錢債一樣的重力。他仰臥在炕上,支起左腿,右腿橫擱在左腿的膝蓋上,緩慢地對兒子追述自己幾十年前的一些得意的事情,好像永遠不記得從前早就說過不止五遍或者六遍,他忽然問: 「貴生,你怎麼沒心思聽呢?」 「我在聽啊!」 「不用撒謊,我看出來啦。」 貴生躊躇地踱了兩步,叉開腳站在地心,垂下他的頭: 「爹,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說吧,孩子!」 「我——我要走!」這幾個字重重地從貴生的嘴裡吐出來,每個字都像鉛鑄的模型。 「什麼?」張大爺吃驚地望著兒子的黑臉,幾乎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我要走,我要當兵去!」貴生有力地補足他的話,但沒有勇氣抬起他的臉。他明白這句話會怎樣攪擾老人的心境,他的緊張的神經似乎感到老人抖顫嘴唇在彈擊。 「怎麼?……你……這是哪來怪主意呀?」 貴生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厚厚的,封皮很髒,四角鉤卷著: 「鄒同志有信來,你還沒看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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