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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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生過一場病,沒有氣力,沒有精神,張大爺愁苦地閉上眼——眼前是無盡的黑暗和孤獨。 戰爭是怎樣的殘酷,怎樣的醜惡啊!奪去人的兒子,丈夫,父親。用血污描繪成一幅悲慘的圖畫:毀滅的城池,焚燒的村落,人屍,馬屍!…… 作孽!人類作孽,連畜牲也遭殃了! 張大爺的心最善,看見莊稼人鞭打驢馬,就不忍心。他常想:如果人類變成驢馬,受著暴虐的鞭韃,該會感覺這是如何痛心的事了。 他的心忽然一顫。報紙記載的淪陷區域的人民所遭遇的命運不是比馬驢還更加悲慘麼?今天他還是人,明天或許會變成驢馬不如、卑賤的亡國奴啊! 啊,戰爭,殘酷的醜惡的戰爭!然而沒有戰爭,就沒有自由,爭自由的戰事是神聖的呀! 這些思想遲緩地掠過張大爺的頭腦,雖然不像寫出來的這樣清晰,他能夠感到它們死窒的威壓。 睜開眼,窗上灑著一片明晃晃的正月的太陽。他用抖顫的聲音說: 「好啦!孩子,你去吧!」 貴生背著鋪蓋離開這生養他二十二年的高原地帶,不免有點留戀。老遠,他還回頭瞻望:骨肉,親朋,鄉鄰,特別是有財嫂,全隱埋在綿軟的白雲下,只有手爪似的光禿禿的村樹還在向他多情地招擺著。 不久,村樹也看不見了。 三瓣嘴興致勃勃地從嗓子眼裡擠壓出肉麻的秦腔,嗓音很壞,偏喜歡唱小旦。他從來沒出過遠門,這一去,可以開開眼界,見識許多稀奇古怪的西洋景,以後回家,可有牛皮好吹了。 「嘻,到了前線,又該看見鄒金魁那夥同志啦。——還有王大叔那老油子。」 「嗯。」貴生有意無意地答應著。 「可是呀,王大嬸的孩子養啦沒有?」 「養啦,一個女娃娃。」 「呸!塞到尿罐子裡悶死得啦!」 「真會說!你媽怎麼沒悶死你?」 「少罵人,貴生,女娃娃有什麼用?反正是個賠錢貨!」 「你說的!城裡那些女同志不比你有用多啦!」 「像那樣的才有多少呢?」 「人家王大嬸說啦:『你要看見孩子她爹呀,告訴他吧,算我無用,沒給他養個大胖小子。女娃娃也不打緊,我一定不給她包腳,叫她識字,像那些女同志一模一樣……』」 「于今晚老婆家也會說些怪好聽的話,從他媽哪學來的?」 三瓣嘴搔搔後腦勺,看見貴生戴的一副狐皮手套,又說: 「咦,這是哪來的?」 「管你什麼事?」 「不用說,准是有財嫂給你的。這老婆家真偏心,給咱一副壞羊皮手套,還說什麼:『這是我連宿帶夜給你做的,沒打仗,先慰勞慰勞你吧。』」說到末尾幾句三瓣嘴捏著鼻子,裝起女人的尖細的腔調,還搗著腳後跟扭了兩步。 貴生忍不住好笑。 「耍什麼癡?這是我自己的狐皮呀。」 「咱不管,反正誰嘗到甜頭誰知道!」 三瓣嘴把脊樑上背的小行李捲往上送了送,擠眉弄眼地哼唱起來: 小寡婦, 守空房, 半夜裡睡不著好癢癢! 貴生一巴掌打歪他的狗皮帽子。 「再叫你罵人!」 「誰罵人?你能不讓咱唱小調麼?」 「揍你這個二虎!」 貴生一把抓緊三瓣嘴的胳膊,但他驟然間笑起來,三瓣嘴也笑了,在兩個人的無芥蒂的歡笑裡,一種親密的友情開始生長在彼此的心裡。 十七 春來了:北風,這自然界的最可惡的暴徒,憑藉本身的一點蠻力,無理性地到處奔突,踏死陌頭的小草,擊落林木的霜葉,自鳴得意地大聲狂叫著;如今,筋力卻可憐地枯竭了,喉嚨嘶啞了,狼狽地投進自己的掘好的墳墓——靜息,消滅。 春來了:草芽,樹杈,渲染上蘇醒的嬌嫩的綠色;鳥唱著,水流著,潛蟄在蜂房似的窯洞和土舍裡的人類也起始活動了,迎接那萬古不滅的新生。 春來了:吹拂著無私的東風,高原上展開一個活潑的春耕運動。 男人,女人,老頭,小孩,錯雜在黃牛和梨鏵的中間,耕地,播種,汗裡流著愉快,土裡埋著希望。 他們說笑,歌唱,心是輕的,工作也是輕的。 「嘻,看你連犁都不能使,還當什麼義務耕田隊的隊長呢?」 「這樣不對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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