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揍啊!」

  「揍啊!」

  張大爺急忙把煙袋插進腰間系的褡布裡,站到鄭彥的身前,對群眾亂擺著手:

  「不許胡鬧!不許胡鬧!你們大傢伙不知道麼,連縣裡問案子也不准用刑呢!」

  「那麼叫姓鄭的快招吧!」

  鄭彥望著貴生一笑,用左手摸著他的嘴巴:

  「好吧,我早打算和大家談一次話,不過希望你們安靜一點……」

  群眾忽然不安靜地騷動起來。一個長臉的老太婆沖進院子,朝著張大爺奔過去,一頭撞在老人的懷裡,同時用她的尖銳的喉嚨喊叫著:

  「我和你拚啦!我和你拚啦!」

  張大爺幾乎被她撞倒,閃過一旁。那個老太婆已經被人攔住,野潑地罵道:

  「老東西,你就憑區長的小勢力欺壓人麼?這不是那種時候啦!」

  「有話好說呀,劉大娘!這算幹什麼?」張大爺有點生氣。

  「幹什麼?我跟你要人!」劉婆子把臉轉向群眾,伸出右手的食指,一邊指點一邊說,要求大家的公斷:「我夜來一晚上也沒合眼,不知道瞎六子哪去啦!可倒好,原來他們正抓什麼漢奸!瞎六子平日就叫人家瞧不起,還用說,准是叫他們抓來啦!」

  貴生叉著腰,插進嘴來:

  「不錯,他犯罪啦,所以抓他!」

  「什麼罪?你們連他媽媽也不告訴一聲就抓人,這不是綁票麼?」

  「等一會你就明白啦!」

  「等你媽個bi!」劉婆子氣得破口大駡:「快把孩子還我……」

  張大爺皺著眉,用嘴巴朝冬學堂一指,貴生立刻走去把犯人提出來。

  瞎六子完全失去平常那種蠻橫勁兒,他的頭掛到胸前,腳步仿佛拖著幾百斤鐵。一根繩子先在他左胳膊的上節縛住,然後從背後橫拉過去,繃緊了,再在右胳膊的上節依法綁好,這樣,他的兩手仍然可以有著一切的小活動,不過伸不開,抬不起來。

  劉婆子奔上前去,想要給兒子解開綁縛,但是貴生把她阻住。她尖起嗓子叫道:

  「告訴你媽,這群死雜種怎麼欺負你?老娘拚上這條命也要和他們算賬!」

  瞎六子只像一隻病牛,一聲不響。劉婆子問急了,他才抬起頭,眨了眨無光的獨眼,遂後又低下去:

  「別問吧!你權當沒養我好啦!」

  劉婆子一愣,遂後抓緊兒子的襖領,使力搖晃著他的郎當無力的腦袋:再三地逼問著:

  「醉鬼,你幹了什麼糊塗事?說呀,說呀!……」

  頹唐,懊喪,瞎六子無可奈何地響著他的粗澀的喉嚨:

  「磨眼裡的毒藥是我下的!」

  人群低低地發出一聲驚喊之後,舌頭便膠粘住了。從起始,人們的視線便集中在瞎六子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左腳一瘸一點地走在瞎六子身後的黃瘦漢子。他的胳膊也是用繩子縛緊的。

  這時,王大嬸從他頦下的那撮毛認出他來,拖著一個大肚子扭向前去:

  「你……你也有今天哪!」

  那個漢子的神色是驚怯的,但他依舊彎下嘴角,勉強裝出輕蔑和不怕的樣子:

  「你還認識我麼?」

  「死泥鰍,剝了皮我也認識你的骨頭!」王大嬸頓了頓,眼珠轉到瞎六子的身上:「噢,我這才懂啦!那天是你故意放他走的,是不是瞎六子?」

  瞎六子不做聲。憎恨和猜忌的火焰焚燒在劉婆子的內心,她恨自己,恨所有的人,更恨不給她爭臉面的兒子。她的手一揚,一個清晰的掌印顯現在兒子的臉頰上,一會才消褪了。

  「賤種,你為什麼要當漢奸呢?」

  瞎六子歪著臉,胸脯急遽地一起一落。

  「要不,誰一個月給咱四塊錢哪?」

  「啊!你只騙我說是賭錢贏的!」劉婆子止不住哭起來,一下子坐到雪地上,兩手拍著膝蓋,身子一前一後地顫簸著:「我老婆子好命苦啊!」

  張大爺的兩手交插在皮襖袖裡,咳嗽兩聲,慢吞吞地說:

  「瞎六子頂大的毛病就是懶!莊稼人一懶,什麼全完啦!又愛喝酒,看不見就抹兩把小紙牌,這還有個好?錢一緊,就偷呀,摸呀……」

  「不用說,秋天偷青也是你這個王八蛋幹的!」三瓣嘴一抬腳,踢到瞎六子的後臀後。

  「別要二虎!」張大爺拾起他的話頭,「……萬一遇見壞人,花錢一買,什麼喪良心的事全幹出來啦!你們不知道,當漢奸的要能毒五家人,還可以格外拿六塊大洋的賞錢呢!」

  這其間,鄭彥挺立著瘦長的身軀,態度似乎很冷靜,不過人們能夠從他的眼瞳裡窺察出一種激動的神情。他戴上了一張假面,語音卻仍是平和的:

  「現在該我招供了吧?」

  「說吧,姓鄭的!裝好漢子有什麼用處!」第二次,群眾的厭憎的目光亂箭一般的迎面射來。

  「你們對我的仇視,比較對這兩個漢奸,恐怕太過分了!」鄭彥神秘地一笑,「不過我並不怪誰,說句真話,鎮子裡的漢奸這樣搗亂,我實在應該間接負一部分責任。如果昨天夜晚再讓土匪闖進來,我的罪惡就更大了!

  「昨晚的事,土匪本來計劃要由兩個人裡應外合,想法把張大爺他們幾個人悄悄害死,然後不驚動一個自衛軍,把公糧和慰勞品搶走,直接解決了土匪的衣食問題,間接削弱八路軍的戰鬥力。事後,兩個內奸還可以裝好人,留在鎮子裡接續做反革命的工作。這條毒計,自始至終就有我的份兒。可是我把我的朋友賣啦!」

  有人惡意地吐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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