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距離村鎮已經極近,火把還在搖晃,隱隱地可以辨出拿火把的人是掩蔽在一棵樹後。

  打頭的黑影把右手的食指塞進嘴裡,低低地打了一聲呼哨。樹後的人回應一聲,卻把火炬插進雪堆裡,立刻熄滅了。

  誰在放槍。

  「你們怕自衛軍不醒麼?哪一個搗鬼?……」

  然而,第二聲槍又響了,子彈恰巧掠過當前的黑影的頭頂。一霎時,槍統的火花沿著村鎮畫成半個圓圈,一閃一閃地跳躍。在來福槍的細碎的聲音裡,土炮發出大聲的吼叫,彈丸從低空滾轉過來,驚雷一般地爆裂了。

  一片慘叫,交織著人、驢和騾子的嘶喊;一團淩亂,辨不清是人,是驢,還是騾子,擠撞在一起,只像一大塊腐潰的屍肉,經不起遽烈的震撼,早四分五裂地支解,化成糜爛的泥漿。土匪拖著新式和舊式的武器,掉轉頭便跑,逃不及的跌僕下去,踐踏在牲口的鐵蹄和他的夥伴的腳下。

  一切有形的物體都淹溺在海洋一樣深闊的夜色裡,僅僅可以看見因著人畜的掙扎而激起的浪花——蹴得亂飛的積雪。

  「開槍啊……」那個搖晃著瘦小的身影的土匪拚命地呼喊,但是誰也聽不見他。這非常兀突的攻擊已經把這夥強人的膽子嚇破。除了少數人一邊逃走,一邊還胡亂地放槍,其餘的只顧瘋狂地逃命,像是一群被老鷹追逐著的兔子。

  一陣勝利的呐喊,自衛軍從潛伏的地方跳起身,追上來了。

  本來領頭,這時卻變成落後的尾巴,那個瘦小的土匪受到自衛軍的聲勢的威脅,感覺老鷹的利爪漸漸地迫近他的脊背。他慌張地竄到路旁,離開同夥,橫過一帶麥田,一個人踉蹌地逃去。

  「叫人賣啦!」只有這一個思想盤旋在他的腦子裡,使他在驚恐外,更生起一種惡毒的痛恨。他絕對料想不到鎮子裡的內援會被人逮捕,發出信號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正追在他的身後:

  「站下,兔崽子,要不,咱就開槍啦!」

  田野高高低低,很不平坦,掩蓋著一層深厚的白雪,沒有方法辨認哪兒安全,哪兒危險?土匪顛躓著,跑幾步便回頭看看,追的人越來越近了!

  他端起來福槍,扳動機扭,槍聲一響,後邊那個影子忽然向前僕倒,而同時,他的左腳踏到的積雪向下一沉,他的兩臂揮了幾揮,也跌了一交。

  他急忙從雪坎裡拔出腳,向後一望,不見有人追來,暗自欣幸那一槍竟而打中。他坐在地上,左腳的脛骨微微發痛,一定是扭傷了。但他不能停留在這兒,必須立刻就走。

  他還不曾起身,這時,側面的雪地上起了一陣窸窣的爬搔,一個黑影猛烈朝他撲來:

  「操你媽,非活捉你不可!」

  於是,兩個人扭抱在一起,翻滾著,廝打著,誰也不叫一聲,只聽見啉啉的粗重的氣息。兩枝來福槍跌落在雪地上,間或遇到它們主人的亂蹬亂蹴的腳,被踢得更遠,撞在石頭上,發出金屬的聲響。

  勝利終於被強者攫得了。其中的一個人騎到對手的胸膛上,扼住對手的咽喉,使勁,使勁。直到那個弱者的四肢無力地癱軟下去。

  雪在落著,積雪的寒光映射到勝利者的臉上:他的上唇是碎裂的。

  今夜,這兒原來給野畜掘好了一眼陷阱!

  十五

  在司法制度上,區政府本來沒有承審權,可是村鎮的民眾因著痛恨而焦急想要明白漢奸的罪惡,一起麇集在冬學堂外,如果沒有幾個武裝自衛軍把守在門口,他們定會沖進去,把鄭彥和其他幾個犯人拖出來。張大爺也願意在民眾前儘量暴露漢奸的醜惡的面目,於是,一個非正式的公審法庭便成立了,雖然全部事實已經在事先調查明白。

  雪霽。赤裸的大地披上了一件漂亮的雪花輕裘,積雪被初晴慣有的北風掃得稀薄的地方,生意蓬勃的冬麥在這件白裘上飾著綠色的花點——這是高原的美麗冬裝。

  然而,就是昨兒晚間,雪裘上寄生著一些人類不幸有過一場小規模的戰事,十來具強盜和牲畜的屍血曾經沾汙了它的皎素的服色!

  這場戰爭的餘波此刻正激蕩在冬學堂外。

  三瓣嘴背著一杆槍,無所謂地晃來晃去,顯示出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的神態。鄭彥幾個人的被捕原本是秘密的。在整個陰謀未揭露以前,除去幾個監守的自衛軍外,張大爺吩咐過不讓任何人知道,省得惹起不必要的騷亂。可是事情發生不久,合鎮的人幾乎全聽到鄭彥一個人被捕的消息,因為這是三瓣嘴的功勞,對人一賣弄,他便露出口風。昨夜,他又建立了第二件奇功,於是人們一齊半真半假地誇讚他說:

  「三瓣嘴,你簡直賽過朱光祖!」

  經人一捧,他的周身好像塗遍百合,麻蘇蘇的,心也癢癢的,那種得意勁兒,別提多麼好受!可是他還想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這一裝做,他的舉動反而不自然起來,說話的聲音也變了,露出一種近乎嬌羞的怪樣子。

  大家全咧開嘴,索性開起玩笑來:

  「三瓣嘴,明天咱請你吃飯,給你慶功!」

  「滾你的吧!」

  「真的,請你吃豆!」

  又是一片嘩笑。

  「咱說的可是正經話,三瓣嘴。趕明年八月節一定請你吃月餅,請你坐上席!」

  「要孝敬老子就早點呀!過年多好。」

  「去吧,過年誰供兔兒爺?」

  鄭彥出現的當兒,人們的臉色像風暴一樣的陰沉下來。他夾在張大爺和貴生的中間,仍然保持著安詳的態度,而且對大家微微地頷首,但他所得到的答覆,卻是恨恨的注視。

  「這個壞蛋多會裝啊!」

  「揍這個狗娘養的!」

  「對,先揍他一頓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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