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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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酒有肉,日本兵當然不會拒絕,心裡實在瞧不起這群瘟豬。一杯,兩杯,醉了,農民從懷裡拔出牛耳尖刀,一陣亂殺,掉頭的王八才是瘟豬! 「山西人好像比陝西人來得凶!」 但鄒金魁立刻就把自己的假定推翻。無論是哪種人物:人、獸或者爬蟲,如果受到殘酷的迫害,一定會露出他或它的利齒。他記得平型關大捷以後,八路軍接連在平漢線克復了三座城池:望都,定縣,新縣。他所看見和聽見的是什麼呢? 一次殺擄,一次火燒,每座城池殘留的只是毀滅不堪的房舍,以及老弱傷殘的市民,漢奸組織的維持會還要強迫市民繳納捐稅,無理地沒收財產!姦淫,這種野蠻而無恥的獸行,幾乎侮辱到每個來不及逃走的青年婦女,其中的一部分更被人像牛馬一般地轉運到後方,設立供給日本兵泄欲的「隨娼所!」不曾逃跑的青年漢子所遭受的命運則是槍殺和活埋! 這種兇殘的迫害正是激起地方武裝的暴力,民眾四處起來了,自動地,不過沒有完善的組織,戰鬥力也很薄弱。八路軍的任務是訓練他們,領導他們,使他們配合正規軍作戰,擔任後方的活動,以及清掃戰場的工作。就是這種農民擔架隊,在一次襲擊中,把吳有財從火線抬回來,那時傷者因為流血過多已經陷在昏迷的狀態裡。 十一月,一個陰冷的日子。雲結得很密,北風靜下來,是釀雪的天氣。山原的野草足有一尺來深,乾燥而枯黃,人們爬過時,發出細碎的沙沙的響聲,仿佛小蛇跑走在沙田上。人們的姿態其實很像蛇,他們伏在地上,緩緩地爬,爬到適當的地帶,各自尋覓一個隱密的藏身地方,等待攫取他們的獵品。 吳有財伏在一丘土墳後,把握著槍枝,戒備地從墳側向前張望。前面是一帶重疊的峰嶺,光禿禿的山脊起著深刻的峰棱,像老人的肋骨。在峰嶺的當中,隱藏著一方平闊的盆地,不是熟悉地形的土人,輕易尋覓不到。 得到漢奸的指引,狡猾的日本兵把它尋到,而且認為是極端嚴密的貯存軍用品的洞穴。他們強拉到一些附近的農民,逼迫他們把出入的山路開闢出來,又把內部修墊一番,改成他們的軍用汽車的總站。 這真是一座天然的鋼鐵的軍庫。周遭的山壁好像刀劍劈成,只有飛鳥才能越過,而山口,除開哨兵以外,密密地佈滿電網。無論中國遊擊隊的戰術怎樣神妙,別想衝破這座鐵塞——日本兵是這樣勝利地想。 遊擊隊卻不肯鬆手,早晚都在計劃一次突擊,雖然成功的機會非常微小。一個月後,這天,農民報告說早晨有大隊的汽車開進山裡,一個措手不及的襲擊立刻展開了。 吳有財伸曲了一下他的短腿,平板的臉膛受著寒氣的侵襲,顏色更加紫漲。遠遠地,在亂山的入口,他可以望見日本哨兵掮著槍,縮脖緊頸,一來一往地踱去。更遠。一些黃色的人影時時顯露在山凹裡,不知忙些什麼?他的心臟跳躍得失去平衡的時間,似乎會把胸脯下的地面搏成一個泥窩。這相同大雷雨前的暫時的寧靜使人怎樣難堪啊!他豎起耳朵,隨時都在期待一聲爆炸,一陣槍聲,從亂山裡激蕩出來,這樣,他可以扳動槍機,響應那一支潛入山裡的奇兵。 沒有一點警號。他想如自己也加入那支小隊,能夠明白襲擊進行的程序,也許痛快多了。他本來決定加入,當他站在隊伍裡,注意地聽著政治指導員在出擊前的鼓動演說,末後便募集二十個敢死隊員,突擊敵人的車站。他尋思自己該不該應募,省得許多同志譏誚他膽小。他決心加入,然而晚了,二十個勇士剛剛募集齊全。 寂靜,悶人的寂靜!從出發後,估量有半點多鐘了,三裡路長的地道還走不完?因著懷疑,一個可怕的念頭闖進他的思想: 「不是地道塌啦!」 地道的入口埋藏在一片枯敗的蒿萊裡,前面是隆起的土坡。白天,洞口永遠蓋著半張破席,上邊撒滿泥土和枯草。經過幾十個冷夜的小心的挖掘,地道穿進亂山的內部,在一條溝澗裡破開地殼,只有得到本地農民的幫助,才能在地下摸索到這樣隱密的好地方。 二十個漢子列成單行,前後亮著幾枝電筒,微微地躬著腰向前躦行。很窒息,每個人的呼吸顯著特別粗重。他們完全明白負在自己肩上的是怎樣危險而艱巨的工作:二十條性命作孤注,賭取一次戰爭的輸贏——但誰也不肯提說一句關於眼前正在進行而且逐漸接近的搏鬥。 不知道誰吐出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留神,不會有長蟲呀?」 「去你的吧,三九天哪來的五毒!」回答的人照樣是無心的。 前面的人不謹慎地一昂頭,乾燥的細泥從頭上擦落下來,第二個人叫了一聲,本能地揉著他的淌淚的迷沙的眼睛,再後的幾個人彼此嘴巴撞著肩膀,一齊喊起來: 「走啊!」 領頭的人掉轉電筒,低促而緊張的聲音仿佛是從黑暗裡擠壓出來: 「別嚷,上邊大半就是電網呢!」 而在地下,黑色的線條編織成另外一張柔軟的魔網:細、密,不透一點光,籠罩在二十個漢子的周身,怎樣也沖不破。這張魔網並不是完整的,一個破碎的洞孔終於顯現在一端,從那兒流瀉進朦朧的幽光和尖酸的冷氣。 洞孔很小,乍看來,很像一種野獸的窟穴。朝外張望兩眼,又靜聽一刻,領頭的人收起電筒,從身後接過一把鋤頭,隨著他的膀臂的捷快的舉動,大塊的黃土陷落下來,不久,二十個漢子全跳上地面。再過一刻,他們已經伺伏在洞口,握緊手榴彈,準備消滅那些停留在空場上的愚蠢的怪獸——汽車,足有五六十輛,車身佈滿一層輕塵,帶著疲倦的神氣,正像穿行在汽車中間的日本兵一樣的疲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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