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十七


  一陣黃塵!二十個漢子開始衝鋒。意外地挫折發生了,他們還不曾來到可以拋擲手榴彈的距離,機關槍出其不意地掃射過來,四五個漢子應聲栽倒。

  「輸了!」剩餘的漢子暗暗地焦急。他們仍然不顧死活地往前沖,一層輕淡的白色的硝煙彌漫在全場,什麼全都模糊起來,只有機關槍的吼叫,人的呐喊,手榴彈的爆炸,翻滾在白煙的底層。

  這些混雜的聲響傳到山外,沉悶而虛渺,仿佛是從一口空缸裡發出來。外邊的遊擊隊也跳躍起來,跑幾步就伏下,射擊一次,朝著山口攻擊。

  吳有財追隨在同志的身後,盡力放快腳步。一顆號叫的子彈迎面飛來,他的身子一僕。沿著一帶土坡滾跌下去,天和地打了幾個旋轉。他閉上眼,鎮定一下神志,隨後又睜開,覺得背脊非常疼痛,疑惑地用手撫摸一遍,還好,沒有血,不過是摔痛了。他坐起身,神經一震,看見血了。離他不遠,躺著另外一個人,整齊的黃泥軍裝的腹部染著新鮮的血污,步槍和鋼盔拋落在一邊——一個日本哨兵,他很快地明白過來。

  「不得了,日本小鬼!山口放一個哨。這裡又是一個哨,不是老牌的遊擊隊,早叫他發覺啦。」一邊尋思,他重新端詳那個死兵:扁臉,厚嘴,顴骨突高,可是,他的眼睛直瞪著吳有財,含著恐怖和痛苦混凝在一起的神情,——他還活著呢!

  一倏兒時的創傷的心痕再度流血了。那是一個新年,他記得非常清楚,爹爹要宰一隻羊。老羊跪著前腿,哀哀地號叫,眼睛望著人,那種悲慘的神情比千百句話更加感動人。爹爹到底把它宰了!

  今天,他又看見這對可憐的眼睛,卻是屬￿一個仇人的,一個屠殺他的同胞的仇人!

  從憐憫變成仇視,他遏制不住自己的復仇的怒火,恨恨地跳起來,鋒利的刺刀對準日本兵的心窩,要想把他刺穿。然而那對眼睛多麼淒慘啊!他的刺刀懸在空中,久久地不動,終於軟化下來。他實在沒有勇氣刺殺一個失去抵抗能力的弱者,他感到煩擾,腦裡的思想起著激烈的鬥爭,忽然,一個有力地反問浮到他的思想的上層:「他是我的仇人麼?」

  不,他是像他一樣的人,說不定先前也是個善良的農民。他很年輕,家裡一定有爹爹和媽媽,或許還有一位年輕的老婆,早晚在菩薩前燒香磕頭,請求神靈保佑他的平安!

  他卻受傷了,也許即刻就會死去!是誰傷害他的?一位八路軍的同志!

  吳有財的感情更加激動起來。他的腦子裡仿佛有一匹野馬,左沖右突,使他的思想卷起急遽的變化。他想說話,大聲地說話,他的嘴唇反而可怪地顫抖起來,一個字說不出來。他的思想只能在他的腦子裡喊叫著:

  「我們才不愛殺人,才不愛打仗呢!害你的實在是你們的軍閥!他們把你趕到中國來搶我們,殺我們,以後送掉你的命!我們愛和平!你們呢?看看吧,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土地,你可拿著殺人的傢伙躺在這兒。聽聽吧,你們放的這些槍子,颼颼地亂飛,不知打死我們多少人啦!我們為了國家的自由獨立才打仗,打死也不冤!可是你哪,倒黴呀,你只是糊糊塗塗地叫你們的軍閥謀害死啦!」

  他的額角跳起青筋,臉上的肌肉可怕地痙攣著,顯然地,他是完全浸在感情的海裡了。

  日本兵一點也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他驚恐地望著吳有財的多變的臉色,又望望他的雪亮的刺刀,不知道他要怎樣擺弄他。他的念頭突然轉到非常恐怖的一方面,眼睛射出死僵的仇恨的光芒。這個暴怒的中國兵是要用一種傳聞的最殘酷的方法來磨難他的創傷的肉體,而不想一下結果他的生命!他的手指屈曲著,像是鳥爪,深刻地扒搔著地面的泥土。他要反抗!他不能聽憑旁人任意地宰割!

  吳有財明白自己是被誤會了,稍微冷靜一點:

  「別害怕,我打算救你呀!」

  他跪下右腿,把槍枝放在一邊,想要察看日本兵的傷口。日本兵的肢體本能地一縮。

  「放心吧,我不害你。我們——我們向來優待俘虜……」

  他本來學過怎樣用日語說「優待俘虜」這句話,急切間,遺忘得沒有蹤影,只好用中國話連說幾遍。

  日本兵始終不懂他的意思。他認為這個中國兵的緩和態度只是一種奸謀。當吳有財伸出手,開始來解他的衣鈕時,絕望的恐怖第二次抓住他的神經。他深信這個中國兵要脫光他的衣服,然後再活剝他的皮,或者割掉他的生殖器,正像一般人所傳說的。他掙扎,如同一隻受傷的野獸,做著死命的反噬,但他的腹部受了槍傷,爬不起來,只能用手抵禦。他的右手一下子觸到吳有財的槍枝。他握緊它,狠命地一送,冷森森的刺刀斜刺進吳有財的左肋……

  鄒金魁趕到臨時醫院的當兒,吳有財已經從昏迷中被人救醒,輕輕地呻吟著。坐到傷者的身旁,鄒金魁注視著那張灰敗的臉龐,雖然這張臉上的嘴部依舊吐著一團一團的白氣,死的陰影早隱匿在那晦暗的眼眶下。

  「痛麼?」他關切地問。

  「嗯,我活不成啦!」

  「別瞎說,一點小傷算什麼?」他不願意欺騙一位將死的同志,但他能說什麼呢?他把話頭一轉:「你知道,這回我們的死傷可不少,八九個!」

  「咱們敗了吧?」

  「敗了?哈——」鄒金魁很想大笑兩聲,但他立刻感到這太不適合當時的環境:「可惜沒把他們的汽車都毀了,還剩下十來輛!」

  吳有財的嘴角浮上一點虛弱的笑意:

  「這些日本狗子,他媽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