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十五


  他的話所引起的反響並不是失聲的痛苦,而像一個暴雷,把有財嫂的神經震驚得麻木不靈。張著嘴,瞪著眼,她似乎不懂貴生所說的話,遂後慢慢地,好像活動在病態的夢魘裡,朝著窯門走去。油燈仍然在她手裡,細小的光焰不安地跳躍著。一忽兒,油燈從她的手指間打落下來,碎了,她的痛極的心同時撕裂成齏粉,人也隨著燈火寂然地撲倒在地上。

  「有財嫂,有財嫂!」貴生跑上去,伸出結實的胳膊,把她輕輕地抱起來,全身的神經突然一震,如同觸了電。他把她平放在炕上,叫著她的名字,揉著她的胸口,一種不該有的喜悅不息地浮蕩在他的內心的底層,雖然他極力壓制著這種非常無理的情感,而且咒恨自己的卑鄙可恥。過去,他的眼前總立著一堵高不可攀的牆垣,隔斷牆外的陽光和星月,使他苦惱地摸索在人生的旅途上。如今這座牆是意想不到地頹塌了。展開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鮮活的綠原,遍地都是水草,有財嫂好像一隻晴蜓,鼓動著薄紗一般的翅翼,輕巧地點逗在無邊的草原上,這是他的境界,他可以得到她,再沒有障礙立在他和她的中間。

  有財嫂慢慢地蘇醒過來,起首是呻吟,繼而用手埋著臉,嗚嗚咽咽地哭泣。丈夫出征的時候,她不是沒想到死,但當憂慮變成事實,那是怎樣的可怕,怎樣的突兀,不管她素日多麼逞強,這意外的一擊也使她跌落進一般婦女的常態:無助的哭泣。她想起丈夫臨去以前,自己還和他吵嘴,惹他生氣,實在太不應該。往後,只剩她和小禿子娘倆,無依無靠,還有什麼好日子過!她連連地哭訴著:「我的老天爺呀!以後叫我指望誰呢?」

  哭聲低回在矮小而昏黑的窯洞裡,非常沉痛,使貴生感覺特別窒悶,仿佛有人扼住他的咽喉。他可以大膽地殺人,卻不忍心看一個人的精神受到淩遲的苦痛,這苦痛他曾經,而且還在親身嘗受,不過原因不同。

  他塑在炕前,想要安慰安慰有財嫂,一時尋不出適當而婉轉的話語,說得反而怪生硬的:

  「別哭啦,反正人死了也哭不活,小禿子不是你的指望麼?」

  「那孩子幾時才能長大呀!我的天!叫我怎麼過?」

  「難過也得過呀!要是——要是你不討厭,什麼事我都情願幫你的忙……」

  有財嫂露出她的臉,一張輪廓模糊的扁臉,眼裡的淚水明亮地抖顫著。悲哀引她走向貴生。她感覺這青年的同情特別溫熱。勉強吞下眼淚,她抽搐著鼻翅,顫聲說:

  「你走吧!讓我哭一頓倒好過!」

  貴生遲疑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離開。他劃一根火柴,把炕上和地下散落的恤金收集在一起,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還沒吃飯呢,有燭麼?我替你做。」

  「不用,我不想吃東西。剩的冷飯也夠小禿子吃的啦。你走吧,不用不放心我。」

  貴生無可奈何地退出來,門外已經是初冬的早夜。左近土窯的炊煙混溶在淺霧似的夜色裡,畫不出一樓青痕,只可以聞到五穀秸梗燃燒的氣息。在黃草原頭,襯映著寂冷的碧空,無葉的禿樹描繪出很濃很濃的黑影,樹杈丫間結著一顆腐蝕的柿子——未圓的霜月。

  十

  月兒從樹杈丫間移上殘破的殿角,散射著清寒而瑩澈的光輝,如同淒冷的霜華,因著物體凹凸明暗而淺深有致地把整個古廟點染出來。

  天是深湛的,高潔的,沒有一丁點兒雲翳,象徵著鄒金魁的明郎的心境。他反扣著粗糙的大手,邁進正中的神殿——士兵上政治課和休息的救亡室,這兒的泥塑偶像早被推倒,而且掃除乾淨。四壁疏疏落落地張貼著壁報,救亡圖畫,以及列寧、孫中山先生、毛主席和其他一些人的畫像。月光映射進來,他的眼睛停注在一張描繪野戰的圖畫上,不覺想到吳有財的可悲的死難,更想到張貴生一些人。自從離開陝北,那邊的消息便渺遠地隔斷了,今天趁著少有的空閒,他該寫信給貴生。

  桌上點燃一枝蠟燭。小鬼,聰明而漂亮的勤務兵,方才在院裡玩了很久的足球,熱了,拋開他的軍帽,端著一盆新生的炭火走進來。

  鄒金魁拍拍他的腦袋,用響亮的膛音親切地說:

  「沒你的事啦,玩去吧!」

  他披上一件戰場上俘獲來的日本兵的黃呢大氅,很短,一點都不配稱他的壯大的身軀,隨後高高地坐在桌前,彈去一段燒焦的燭花。又從自來水筆尖剔去一根毫毛,開始對著燭焰凝視。

  由哪兒寫起呢?四個月的征戰生活,好像卷在沙漠的旋風裡,緊張,多變,而且充滿羅曼蒂克的意味。他想盡可能地多寫,寫出一些不容易忘懷的可喜可悲的事實,憾搖讀信人的情緒。

  他的記憶轉到四個月前,八路軍的大隊集中在陝西省境。這兒,士兵必須更換帽徽:紅星換成白日。

  「不換!不換!」士兵吵鬧著。有許多人把紅星帽子藏在身後或者懷裡,恐怕被人奪去。有趣!現在想來很可笑。但在當時,他也不情願換。紅星不是他艱苦的革命生活中不可磨滅的記號麼?

  士兵到底勝利了,紅星帽子不曾失掉,他們卻須戴上第二頂軍帽,鑲著白日的徽章。在這種奇怪的裝扮下,他們渡過洶急的黃河,爬越高山峻嶺,出入裡外長城,施展開矯捷的遊擊戰術,在山西,在河北,在察哈爾……

  「你以為很苦麼?」他在心裡對貴生假定一個詢問。

  一點都不。這兒吃的不是小米,而是可口的大米;穿的不是破衣,而是整齊的軍裝,在「一切為了前線」的口號下,士兵獲得比後方特別優越的待遇。

  夜很乾冷,他的手腳凍得微微的麻木,於是放下筆,把炭盆挪到桌子底下,脫下蠢笨的棉鞋,兩隻汗臭的大腳踏著盆邊,同時烤著手。隔壁,幾個熟悉的老百姓在和士兵說笑。好像是玩軍棋。

  他想:老百姓都是這麼善良,但也很厲害。壓迫他們的人以為他們是豬,而其實是虎。他們復仇的方法是帶有濃厚的傳奇的色彩。

  一群被認為非常溫馴的農民,拿著大量的酒肉來到日本兵的跟前:

  「來呀,老總們,天怪冷的,咱們喝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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