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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三

  吉洪諾夫乍一到,許多工友都從眼梢打量他,嘁嘁喳喳瞎議論一氣。又是外國人!小日本跑了,接著是老美,個頂個活像天神下界似的,凡人不理,說聲不高興,張口就罵,動手就打,拿著人還當個人?這一個,不定又是從哪裡請來的老祖宗……可是不對,怎麼神氣一點不一樣?你看他飄著大鬍子,兩眼笑眯眯的,一來就同範子美等人去看橋,上上下下看得細到家了,碰見工友,問長問短的,毫不擺款。

  瞧熱鬧的人轉眼圍上一大幫,老葉頭站在最前排,挺著腰板,理著白鬍子,顯得年輕了二十歲,對他左右說道:「我看這准是咱們一道上的人。」

  吉洪諾夫聽見他的話,笑了,伸著手走過來。老葉頭連忙伸出左手牽住對方,笑得滿臉的皺紋堆成了堆。

  吉洪諾夫擠了擠眼,故意問道:「你說我是不是一道上的人?」

  老葉頭端量著他笑道:「我看哪,不是考問我,沒錯!別瞧也是藍眼珠,凡是毛主席派來的人,不會二五眼。」

  劉政委補充道:「這也是斯大林同志讓來幫助我們的。」

  老葉頭道;「噢,噢!我說呀,更不會錯!人上點年紀,說話到底丟三漏四的。」

  一個又幹又瘦的工友打趣他道:「你不是不認老麼?這回可不打自招了。」

  老人家瞪著眼道:「用你多嘴!告訴你,郭蝦仔,我年輕那時候,像你這個蝦米幹,十個八個也不是我的對手!」轉過臉對劉政委他們說:「你看這些後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笑我不中用!我賣了一輩子力氣,輪到給自己打天下了,就不信不如旁人!出水再見兩腿泥,咱們到時候瞧。」

  四下裡嘻嘻哈哈笑起來,一齊叫他老黃忠,也有人道:「誰說你老?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吉洪諾夫朝李湘點點頭,笑著問老葉頭道:「你看年底通車有沒有把握?」

  老葉頭道:「不是還有二十幾天麼?慌什麼?不通砍我的腦袋!」

  老人說起刺話道:「你幾個腦袋?」「好,等通了車,過年咱們到廣州買鞭炮放!」郭蝦仔冷笑道:「不通還不是拖下去!橫豎我吃你一頓飯,幹一點活,也不指望犒勞大塊肉啦。」

  這些話味裡明明透露著沒信心。看完橋,大家回到宿營車上,劉政委從皮包裡抽出張大隊的油印報,遞給範子美,上頭印著鐵道部滕部長的指示信:

  我們務必爭取年在底前粵漢路全線通車,及時供應解放西南大軍……全國父老兄弟姊妹及全黨全軍,尤其是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非常盼望非常重視粵漢路的早日修復通車。

  範子美看完報,輕輕擱下,眼睛望著自己嘴裡噴出的白煙,一肚子不自在。這是動技術的玩意,工程又大,怎麼能動動嘴就完事?國民黨好發空命令,共產黨原來也是這樣。劉政委一眼看透範子美的心事,反復說這是從人民的利益著眼,還有個國際影響,就憑鐵道兵團從東北到華南搶修的經驗和熱情,加上工人的力量,地方上的協助,對了,還有蘇聯同志的幫助,什麼難關也能衝破。範子美用大拇指頭按按煙斗,冷淡淡地笑道:「Well(好啦),我們盡人事而聽天命。」便著手研究施工計劃。

  範子美的計劃是把當腰炸毀的橋墩子改建鋼塔,壞鈑梁撤下來,換上日本軍用梁。這一點,吉洪諾夫連連點頭。那架六十米大花梁呢,先不動,光把擋害的花欄打開,在上邊另架新梁。可是花梁是偏著落下去的,依著原來的花梁另架橋,自然有個彎,早晚是個害。吉洪諾夫指出這毛病,又提了個新方案,建議把大花梁的南半截用氧氣燒斷,北頭那三十米還能利用,使吊架吊起來,接上三十米日本軍用梁,接榫處支上排架。

  吉洪諾夫說得很謙虛,範子美聽得卻煩透了,心想我的技術是美國學來的,難道敵不過你?輕輕易易就推翻我的計劃,未免太蔑視人!便故意站起身,挺著胸脯來回走,想抓個漏洞,拿話駁倒對方,可是吉洪諾夫說得頭頭是道,從技術上講,簡直挑不出錯。範子美也忘了自己的立場是技術,憤憤地想:「中國也不是沒有人才!為什麼偏偏相信蘇聯人?罵國民黨靠美國,共產黨還不是靠蘇聯?」等吉洪諾夫說完話,他使力壓下口火,勉強裝出笑臉道:「你這計劃是不是省工?」

  吉洪諾夫心平氣和地說:「不省工,可也不見得太費工。最主要的是中國經濟還很困難,材料缺乏,能利用的不利用,就要多耗費東西。我們到中國來,許多地方不懂,要向中國工程師學習,說的不一定對,請你們拿主意。

  」範子美聽了,火頭稍微緩和一點,過了好半天,望著李湘說道:「大隊長,這辦法湊和著也能行,可是年底通車……唉!……」便苦笑著搖搖頭。

  李湘一揚臉說:「這不這有什麼思慮的?蘇聯同志的意見,我認為一百個對。」

  範子美心想,好,都懂得技術了,要是誰都懂,技術也太不值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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