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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四

  不懂還不會學?現在李湘明明白白看清一件事:解放戰爭已經取得基本的勝利,中國革命開始從戰爭轉到建設。要想完成這個建設的任務,掌握技術就成了重要的問題。李湘那個頑強勁,一頭鑽進去,做夢也想,真像打追擊戰抓住了敵人,死不放手。這一程子在各橋上,他老帶著根米度尺,從天亮忙到斷黑,到處聽見他的聲音,到處看見他的影子,不是量鐵軌,就是檢查排架是不是夠標準……工人鉚鋼樑,他就把那只殘廢手放在鉚釘底下,上邊拿鉚釘敲,一敲要是震動,知道鉚得松,便提出意見。工人說:「你還懂呢。」他笑一笑道:「我懂是不懂,跟著大家學唄!」

  他的脾氣也好得多了,有時難免發急,劉政委一點破他,他還笑,嘲笑自己道:「我這是老太太咳剌,舊病!幹焦急也沒有用!」曹老虎嘴快,對他說道:「大隊長,你這回也不亂咋唬了。」他就笑道:「你看這回我可好了?」曹老虎說:「可不是!都說你打了響炮!他樂得閉不死嘴,竟像孩子一樣不好意思。

  不過技術這一門,學起來也真沒頭,一路淨當新兵,現在到了這座大橋,要立鋼塔,又是新鮮玩意,戰士和工友分了分工:工友專管燒梁、吊架、起重、架橋面等;其他立排架鋼塔等活都歸戰士動手。兩邊還展開了競賽。李湘對全大隊的戰士說道:「毛主席告訴我們,凡是不懂的東西,要拜內行當師傅,恭恭敬敬地學,老老實實地學。工友都有技術,我們一定得好好團結他們,拜師膊,學技術,誰要是跟人鬧唧嘎,有理沒理,都是你的錯。」

  李湘本人就是學技術的好榜樣。工人有時打夜班,熬到深夜,也常見他站在旁邊,皺著粗眉毛,專心專意地看,看不明白,也不怕羞,瞅空子拉著人問。有一回問範子美,範子美用英文說了幾個技術名詞,又改口道:「你看,這是科學,三句兩句話也說不清……」正趕上有人找他,昂著頭走了。到第二天,李湘招呼戰士上第一層排架的順梁木,範子美叼著大煙斗走過來一看,不是一個排架挨著一個排架上的,卻是兩個排架算一個橋墩,上一根順梁,橋墩和橋墩當間,不再用順梁接了。

  範子美看了問道:「這是誰想的法?真會省工減料!」

  李湘說:「是吉洪諾夫的主意。」

  範子美冷笑著:「可是並不科學,這是危險的!」

  李湘壓下口氣道:「我們北邊修的幾個橋,都是這樣修的。我是外行,橫豎人家是根據科學算出來的。」

  範子美紅著臉說:「我也不是沒有根據,不信明天拿書你看。」

  這件事一傳出去,不少人嗤嗤笑道:「騾子馬大了值錢,人大了不值錢!范隊長也該回回頭了。」老葉頭心地厚道,歎口氣說:「到底年輕,不知道天外還有天,人上還有人!於今是世道大翻過,淨新鮮事,賣老可吃不開!」老人家也真不善,不光不賣老,極好的小夥子還不及他灑脫。他親自帶著八個鐵匠,你說要用鏟鉚釘的鏟子吧,他不慌不忙抱出一百多把,都是預先帶著燈打好的。從早到晚,他那個紅爐班叮叮噹當的,抬進去的是壞橋墩上的爛鐵廢鋼筋,拿出來的貸色卻是螺絲、道釘。

  有一回,李湘打紅爐前過,看見老葉頭不管天多冷,把上衣一脫,拿起錘,叉開腿,把個錘掄得忽忽的,帶起陣風。李湘看得手癢,也想試著打幾下,走過去說:「老師傅,你領我這個徒弟吧。」拿起錘,鏗地一掄,虎口震得厲害,錘一撂,痛得直搓手。老葉頭急忙問道:「震壞了沒有?便去摸他的手,發現那個受傷的手指頭,又望著他眉心當間那個疤,慢慢點著白頭說:「也不用我相面,看你這個樣子,准有點來歷。」一個撥在紅爐班學技術的戰士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大隊長是有名的大渡河十八勇士的一個。」老葉頭瞪著眼說:「噢,可真想不到!過去國民黨一個班長,就耀武揚威的,連理也不理我們。你看現時,不論多大的職位,一點不擺架子,誰不說你個好。」

  李湘笑道:「什麼架子?黃瓜架子,葫蘆架子,還擰的過咱們的兩隻手,不好拆了它!」

  老葉頭笑呵呵地道:「說得對!說得對!光這七十年,我親眼見的就不知拆了多少座破架了……你們都年輕,不知道八國聯軍打北京那時候,老百姓受的災害,石頭人見了也要掉淚!……我只說咱們命裡招的,趕走這個,來了那個,高鼻子的,小鼻子的,拖尾巴的,扁腦瓜的,還有姓這姓那的,真是鴉鵲窠抱貓頭鷹,一窠不如一窠,說來說去還不是抓著老百姓墊腰!可是老百姓也不是好惹的,偏不吃這個啞巴虧,跟你鬥吧!到老怎麼著?毛主席坐北京,好比那丹鳳朝陽,這才是老百姓的真頭領!……」

  老人家說到這住了嘴,眼神空洞洞的,不知想到了什麼很遠很遠的舊事。不錯,他是想起了一些難受事,這些事藏在他的心裡,成年百輩,從來不敢跟人說,像塊病一樣,常在深半夜咬得他心痛。他忽然抓住李湘的手,胳膊有點哆嗦,顫著音說:「你還記得一九二七年的事麼?那工夫我在漢口,也參加了罷工運動……許多同志都犧牲了,叫反革命砍了頭,暴屍三天,不准人收!我們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常反反復複地想:他們會不會再回來呢?不會來了!也許還能來吧?我盼你們盼了二十多年,做夢也想不到還有今天……」

  老葉頭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嘩地流下來,嘴卻咧開笑了,笑得白鬍子亂顫。李湘牽著他的兩手,親親熱熱說道:「你說得對!今天的勝利,都是拿命換來的,所以也該拿命去保衛它!」

  老葉頭用磨得起繭的巴掌擦擦淚,笑道:「你看我這個丟人勁,怎麼像個小孩一樣!可也是,別光顧瞎聊,誤了正事。」便挽起袖子,又動手做活,一面說道:「我就常對那些人說,解放軍跟工人是豆芽炒豆腐,一姓各戶,親熱都親熱不過來,有什麼可怕的?」

  李湘皺起眉頭問道:「還有怕我們的麼?」

  老葉頭道:「怎麼沒有?那個人就是頭一份,」便朝江心一指。

  李湘順著他的手望去,只見孟志林等一夥人已經清理完壞橋墩子,正著手打洋灰底腳,好立鋼塔。幾個工友被請去指點技術,老葉頭指的那個工人又幹又瘦,一眼就認出是郭蝦仔。

  五

  一開首,郭蝦仔見了戰士,總像貓逼鼠一樣,縮頭縮腦的不敢靠前,休息時專湊到工人一起,要不就孤零零地呆在戰士旁邊,說話也插不上言。葉長滿黑溜溜的眼珠不用三轉,早明白一半,對他說道:「你是怎麼回事?解放軍也不是吃人的妖精,還會吞了你!」郭蝦仔說:「吞是吞不了,惹翻臉揍你一頓,還不是白揍!國民黨也派隊伍配合修橋,都成了監工的,這個呀,我看都是一把傳手,也好不到哪去!」葉長滿冷冷地說:「你真是死心眼,到老轉不過彎來!人家解放軍當兵打仗,還幫我們做工,吃飯吃的苦,做活一個人做兩三個人的,國民黨那點比得上!就連李大隊長本人,你不見也動手,挑土籃旁人給他多裝土,像鬧笑話一樣……你怕他們,他們還怕你呢——怕你不肯用心教徒弟!」就俏皮地添上句道:「這才叫麻秸杆打狼——兩頭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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