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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自己也不是國民黨,張張慌慌跑什麼?再說被人一搶,錢剩得也不多,還能跟人跑到臺灣去?兩個黨就是打破頭,左不過是吵家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管我範子美什麼事?歸根到底我守中立,技術就是我的立場,誰來了也是一樣。範子美想到這,念頭一轉,回過臉對他女人說:「Darling(親愛的)!我們不走了,留下看看風色也好。」

  老葉頭笑呵呵地點著頭說:「到底是明白人,一點就破。要不嫌窩囊,先擠在我這兒住兩天,橫豎不長遠了。多個人,多瓢水,多個香爐多個鬼,走到哪兒不是吃飯。」

  雞叫了三遍,紙窗上透出點青色。街上腳步響,有人吱咯吱咯推門。範子美慌了,把傳單一下子撂到炭火上。老葉頭擺著手道:「不怕,是長滿。」撥開門閂,葉長滿便閃進屋來。小夥子有二十七八歲,又矮又壯,兩隻眼睛黑溜溜的,一看屋裡有生人,冷冷地直盯著範子美,好像要看穿對方皮裡包著把什麼骨頭。老葉頭對他說清楚範子美的來歷,年輕人點點頭,也不多說,蹲到地爐子前想倒水喝,水不開,就捅一捅火,一面恨恨地說:「爹,那群王八糕子要炸橋啦!」

  老葉頭吃驚地問道:「誰?」

  葉長滿說:「還不是白崇禧派的那個工兵營!後半晌裝炸藥,想叫工友往橋墩子上鑽眼,都躲得不見影了。大夥正合計著該怎麼辦呢?」

  範子美一聽,頭頂冒出火來。這座橋是他領人修的,哪個工程師不愛自己的橋,忍不住罵道:「這些王八蛋,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你們兩邊打仗,有本領打呀,橋又不是你的仇人,拿著橋出的什麼氣!——不行,我們不能坐著不管。」

  葉長滿冷冷地說:「刀把握在人家手裡,你能怎麼的?」

  範子美說:「拿錢買!有錢使得鬼推磨,誰不貪財!」

  葉長滿一聽這主意不錯,天亮後立刻出去斂錢。鐵路就是飯碗,是命根子,工友聽說要炸橋,哪個不急?你兩塊,他三塊,七拼八湊,都把小家底抖摟出來。老葉頭從枕頭底下的豬溲泡裡搗出四塊白洋;范太太架不住她丈夫好勸歹勸,也噘著小嘴拿出卷鈔票,卻把手上戴的金鎦子悄悄藏好。斂完錢,大夥推舉老葉頭爺倆和范子美出面去找那個工兵營長。

  營長是個麻子,左腮上有條刀傷,嘴歪到一邊去,正在橋上連叫帶罵的督促下炸藥。老葉頭等人請他到背靜地方,婉婉轉轉說明來意,那傢伙聽到半路,把眼一瞪說:「你們想收買我麼?」

  範子美陪著笑道:「話不是這麼說的,這座橋說不定將來你們還用得著,只要你稍微松一鬆手,大家都過去了。」

  那營長一掉臉說:「別他媽吞吞吐吐的,像拉不出屎來一樣!敲門叫響,你出多大價錢?」

  老葉頭從懷裡摸出個小包袱,想要打開,那營長劈手奪過去,掂了掂說:「就這麼幾個錢!」

  老葉頭道:「也有二百塊白洋了。」

  營長冷笑一聲,歪著個脖道:「笑話,還不夠我嫖一宿窯子的!要做買賣,就講價錢,這座大橋一共八孔,給我四千現洋。有五百,我留一孔,有一千,我留兩孔。這筆零頭我先拿著,記在帳上好了。」隨手把錢塞進口袋去。

  老葉頭說好話道:「你看上司都跑光了,就是這點錢,也是窮哥們……」

  那營長扭身就走,嘴裡說道:「別囉嗦了!我的行市,言不二價!」走幾步又停下說:「買賣是講定了,限你們天黑以前交款,到時候不交,可別怨我不講情面。」

  老葉頭等人氣得白瞪眼,你看我,我看你,說不出話。氣是白氣,回去再斂錢吧,可是誰有呢?真給難住了。東張羅,西張羅,現賣老婆孩子都不濟事。上燈以後,葉長滿空著手走回家去,氣色陰沉沉的,一進門就罵;「我們算叫那個王八糕子凶透了!錢白丟,橋上的炸藥都裝滿了,光等著炸啦!」

  范太太正燒晚飯,怯生生地問道:「這就炸?」

  葉長滿說:「那要看人家的高興啦!」

  老葉頭歎了幾口氣,拿拳頭捶著腰說:「唉,果真就沒有旁的法想?」

  範子美兩手一攤,聳了聳肩膀道:「有什麼法子?除非是那邊快點來。」不知怎的,他忽然那麼盼望起自己害怕的解放軍了。

  葉長滿一屁股坐在臨時搭的地鋪上,抱著兩腿,嘴巴擱到脖羅蓋上,不再吭聲,黑溜溜的眼睛映著燈亮,骨碌骨碌亂轉……

  這黑夜,天陰得挺厚,刮起今年頭一場北風來,滿市冷清清的,家家戶戶天不黑就關上門,早早滅了燈。說話都不敢大聲,不知要鬧什麼大亂子。市外的大鐵橋上立著個國民黨的哨兵,挾著槍,抄著手,凍得抗不住,縮著肩膀蹓來蹓去。半夜,市里飄來敲梆子敲鑼的更聲,一個黑影從南岸閃下來,彎著腰像猴子一樣靈,輕手輕腳溜到盡南頭的幹橋沿子底下,鼓搗了一會橋墩上裝的炸藥,又蹚著水溜到下一個橋墩子旁邊,又摸索了一陣……到當腰的一孔時,水深了,沒到脖頸子,那個黑影悄悄浮過去,可是夠不著上面裝的藥,用手扒著下藥時鑽的廢眼,想朝上爬,一失手滑下來,撲通一聲,橋上立時喝道:「誰?」叭叭叭一連放了三槍,水濺起來,那個黑影頭一紮,沉到水底不見了……

  天剛撲明,人們正在好睡,爆炸響了,全市震得亂顫,窗門的玻璃都震碎了。等到大天實亮,膽壯的打開門縫,探頭探腦地出來張望,才知道國民黨的亂兵炸了橋,早夾著尾巴跑得精光。

  范子美跟葉長滿等一大幫工人跑著去看橋,心想不定毀成個什麼鬼樣子。誰知炸得並不厲害,只有從北數第二孔六十米的大花梁較比重些,北頭的支點還在原位上,南半截炸彎了,斜著掉到江裡去。橋當腰架的都是平常的鈑梁,雖說炸倒了兩個橋墩子,修起來也不費事。靠南岸的幾孔橋,竟都好端端地立在那兒。往前一看,原來炸藥沒響,引線有的換成皮線,暗處的乾脆都剪斷了。

  工友們叫起來道:「這可是個邪門!誰幹的?」

  範子美一抬眼碰到葉長滿的眼光,發覺這一對黑溜溜的眼睛特別活,透出點狡猾的喜色,忽然想起夜來黑間睡醒一覺,聽見他躡手躡腳推開門進來,早晨一看,窗臺上淨是他晾的濕衣裳。範子美當時明白了,笑著朝葉長滿點點指頭。葉長滿一個高蹦過來,抱著範子美的腰,咯咯地笑個不停。

  範子美猜透了引線的鬼,可絕猜不透葉長滿爺倆都是地下職工會的會員,撒傳單,保護鐵路,正是他們的事。誰去留心那些無聊的勾當呢?范子美向來自認為是超階級的,只知道愛惜橋。他愛惜橋倒是不假。解放軍往南一推,廣州解放後,親眼看見共產黨對技術多麼瞧得起,他就格外出力,後來由廣州路局委派他當橋樑隊長,動手搶修這座大橋。清理工作做的差不多,施工計劃也草好了,只愁人手不足。這還用愁?李湘帶著大隊趕來了。

  可是怎麼還來了個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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