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錦繡山河 | 上頁 下頁


  八

  李湘也是澆了一整天,心裡可說不出的高興。只有一件牽腸掛肚的事,自然是洞庭湖那個大木排。吉洪諾夫又去掛電話催,該有點頭緒,李湘便一直去打聽信。吉洪諾夫見了他,好像多年不見似的,雙手抓住他的兩肩,使力搖晃著,笑得眼都眯成一條縫。不用開口,李湘早猜透他要說的喜信。原來那個大木排業已衝破洞庭湖的風浪,進了江口,說話就要到了。今天的事情也怪,一順百順,李湘很高興,拖著吉洪諾夫去一塊吃晚飯,還打了點酒,也算慶賀新中國的降生。桌面上,吉洪諾夫常講些滿有風趣的話,逗旁人笑。他說:「我問你們一個問題,為什麼中蘇兩大民族這樣親愛?」

  劉政委說:「因為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李湘笑道:「不必我說,你的愛人就是駁不倒的回答。」

  吉洪諾夫聳一聳肩膀笑道:「不過我的愛人不屬￿我了。」便托著大鬍子道:「我的年紀這樣大,你們又愛她愛得那樣厲害,為了你們的幸福,我情願犧牲我的愛情。」

  劉政委明白又指的是橋,也湊趣道:「你愁什麼?前邊有許多愛人正等著你去救她們呢!」

  李湘道:「可真是,廣州一解放,又發現不少壞橋。」便走到掛的地圖前面,拿那只殘廢手點畫著廣州,上邊早畫成紅的。

  吉洪諾夫擎起燈亮,指著四川問道:「這兒解放沒有?」

  李湘說:「這個也快了。」

  吉洪諾夫往上挪一挪指頭問道:「甘肅不是解放了,怎麼不畫紅的?」

  李湘搖著頭笑道:「唉,畫都畫不及了!今天畫,明天又有地方解放!」

  吉洪諾夫鄭重其事地說:「我有個意見,你們乾脆都畫成紅的算了。」李湘沒辨過話味來,吉洪諾夫擠了擠眼微笑道:「橫豎要解放,這不省得費事。」

  幾個人正在談笑著,街上咚咚咚的,有人顛著腳跟亂跑,隱隱約約的還聽見人吵。李湘轉身推開窗戶,嗚的一下,人聲和雨聲像股大水似的湧進屋子。他探出頭去一望,只見黑黢黢的江邊上亂搖著幾點火光,無數黑影都往江上跑。李湘回過臉說:「准是木排來啦。」

  早有人在門口叫道:「報告!」也不等回話,一頭闖進來,活像條魚潑剌地跳出水面,渾身上下直滴嗒水,張著嘴喘道:「江裡發了大水,浮橋也衝垮啦!」

  來的是孟志林。這個人處處精細,看見水漲了,不大放心,吃過夜飯獨自個淋著大雨又去看水,不想果真山洪暴發,浮橋搭得不大牢靠,喀嚓喀嚓幾聲,沖走了好幾截。誰也沒料到秋末會有這大的水勢,沙灘上的工具器材重的淹了,輕的漂走了。哨兵點起幾枝火把,能撈的先撈,孟志林卻一頭跑,一頭喊人,一直跑到大隊部。

  李湘幾個人趕到江邊時,到處點起火把、柴火、電石燈,照得明晃晃的。雨差不多停了,耳朵旁光聽見忽忽忽忽,一派水聲。戰士們挽起褲子,撲通撲通跳進水去,七手八腳地往高處搬東西。無數隻光溜溜的腿杆子插在水裡,冰得通紅,有的叫風吹裂了口子,不住地淌血。

  李湘最焦急的是江那沿擺的六個大排架,隔著江一聽,已經隆隆地浮起來,你碰我,我碰你,吱咯吱咯緊響。再遲一刻,准得叫水沖走。他的臉崩得頂緊,眉毛聳起來,一個勁叫:「怎麼沒人過江去?」

  怎麼過得去呢?浮橋斷了,浪頭亂翻亂滾,小船一放下去,滴溜溜轉,差點兒翻了。

  吉洪諾夫扳住李湘的肩膀,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道:「快拉過條捲揚機的鐵繩子,船就容易順過去了!」

  這就得水性強的人先拉著繩子浮過水去。李湘站在高頭一吆呼,一個滿臉粉刺的戰士蹦出來,脫巴脫巴衣裳,捽著繩子跳進江去,迎頭撲上個大浪花,把他打了多遠。他從急流裡掙出頭來,緊拍著水,越靠裡浮,浪頭越猛,半路又叫水打下去,眼看要打到壞橋的洋灰墩子上。岸上嚇得叫道:「快撒手吧!」繩子撒開,那人遊上岸來,渾身淨是米粒大的雞皮疙瘩,牙齒卡卡地響,趕緊跑到火堆跟前去烤火。

  有個連長急冒了煙,要親自下去。旁人攔住他道:「你的水量不行。」他一把推開旁人,浮了不遠,繩子掛到水底去,怎麼拉也拉不動。第三個人又下去,帶到半路繩子又掛著了。好些水量低的搶著要下,都叫中隊長擋住。這時上游的水頭還是滾滾而來,流子更硬,河那岸的排架空隆空隆的,鬧得更凶。

  孟志林叫道:「我看這事非曹老虎不可!」

  曹老虎自小玩水,夏天發河水,下河撈木渣,曬乾了好燒,水量練得最大。可惜他凍著了,孟志林熬了碗姜湯,逼著他喝了睡下去。該不該喊他來呢?李湘還沒決定,只聽曹老虎在人堆後面叫道:「你們吵翻了天,俺還能躺得住啦!」扒拉開眾人擠到前面,馬上脫衣服,嘴裡還說:「這個事交給俺吧!你反正一回完成不了,二十回也得完成!」

  李湘不放心說:「你有病怎麼能行?」

  曹老虎道:「什麼屁大的病,早好啦。俺也不是發麵饃饃,沒那麼嬌嫩的!」說著從上到下脫得精光,一身黑肉就像生鐵鑄的。

  黑夜風硬,江面透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氣。曹老虎一腳探進水去,打了個冷顫,抱著肩膀叫道:「哎喲,他娘的!好涼啊!哈著腰往胸膛上撩了幾把水,乒啦乓啦把胸脯拍了一氣,拿起鐵繩子,全身撲到江裡去。

  李湘奪過枝火把,舉到頭上,照見他叫浪一卷,就沒了影。江岸上站滿了人,急得大氣不出,不轉睛地盯著江面。一分、兩分,波浪映著幾十枝火把,黑油油地閃著亮尖,可是一點不見曹老虎的動靜。孟志林冷丁叫道:「那不是他!」只見曹老虎一憋氣竄出兩三丈遠,咕嘟地探出頭來,搖著頭,噴著嘴,頂著水朝前浮。浮一段,側過臉來擺一擺繩子,又浮一段,又擺一擺……猛然間卷起個大浪,壓頂直蓋下來。曹老虎聳一聳身子,爬上浪頭,浪一過,人也鑽進黑影裡去。

  岸上的火把集攏一堆,拿火把的人豎著腳尖,擎得高高的,可是那半邊江墨黑墨黑的,什麼也瞧不真。先遠看見繩子動,後首也停了。前後足有一頓飯工夫,等啊等的,還是沒信。李湘朝那沿叫道:「曹老虎!」許多人也跟著叫。急得正沒有咒念,鐵繩子嘩啦啦一陣響,離開了水面,兩岸的交通便架妥當。

  四五隻小劃子立時順下去。李湘再也耐不住性子,噔地蹦上船,立在船頭上搖著火把,一迭聲催促孟志林所屬那個排趕緊上船。馬蹄殼不大情願地邁著腳步,李湘叫道:「這是誰?怎麼這樣不知緊慢!」人一上齊,戰士們拉著鐵繩子,小劃子就像幾片幹樹葉,飄悠飄悠溜過江去。

  水勢真夠猛的,那六個大排架已經離了岸,看看要漂走了。火把影裡,李湘望見排架上有個粗大的黑影,手忙腳亂地緊晃搖。又是曹老虎,這漢子真有血性!

  孟志林手腳靈便,不等小劃子靠岸,首先跳下船去,手裡拿著呂宋繩和鋼絲繩,撲騰撲騰踩著水,奔著排架跑去。水沒到腿腕子,沒到大腿,想脫衣服,可是排架眼瞅著就要漂洋了,喘氣的工夫都沒有,往前一趕,水就齊到胸口,抓住排架爬到高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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