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錦繡山河 | 上頁 下頁


  孟志林笑道:「不過幹也得幹出個樣子,不能像應景應節一樣,過去了事。」

  曹老虎斜著眼道:「你還想叫俺幹一輩子?」

  孟志林爽爽朗朗笑道:「不幹一輩子,也得有個長遠打算。做什麼,說什麼,賣什麼,吆呼什麼,頭回汽錘壞了,就怪咱們不懂技術……」

  曹老虎把臉一扭,對旁人伸著兩隻大手說:「你瞧俺這個糞叉子手,還配學技術?反正修完路,俺就回家種那二畝地去。」

  孟志林道:「指導員不是常說,建設是長期的……」

  馬蹄殼從一邊捵著脖子問道:「長期得長到幾時去呀?」

  孟志林說:「你問我我也鬧不清,橫豎是要到共產主義。」

  馬蹄殼把後腦瓜子一拍,脖子一縮道:「我的媽呀,這還有個頭!我現在三十多歲,連個老婆還沒有,再過幾年也老毬啦,這一輩子算絕戶了!」

  孟志林想說服他道:「別淨想邪的了,上級還能叫咱當一輩子和尚兵?」

  馬蹄殼扮了個鬼臉說:「對,咱想邪的!咱要像人家一樣挑好了對象,也會說說漂亮話。」

  這幾句話明明帶刺,孟志林紅著臉道:「你不用見了老丈母娘叫大嫂子,沒話找話說!」拿起腿走了。

  馬蹄殼在他後邊笑起來,冷丁肘了旁邊的人幾下,朝岸上一呶嘴說:「喴,喴,那不是他的對象來啦!」

  大夥一看是柳光,背後還有兩三個護士。只聽見四下裡叫起來道:「小大姐!小大姐!」弄得柳光怪不好意思,臉有點紅,帶著點笑,把身上挎的藥包往後推了推,輕輕走下江岸來。好幾個戰士迎上去,親親熱熱招呼道:「小大姐,你怎麼也下現場啦?」

  柳光掃了大夥一眼,慢靜靜地笑道:「衛生隊病員號不多,人手也空,我們分出幾個人來,同志們有個小病小災,隨時好照顧。再說現場上一些零七八碎的活,我們也能動手,就怕你們嫌礙事。」

  一個戰士樂得跳著腳說:「嫌礙事?巴望都巴望不到呢!不信你問問大家,哪個病號回到隊上,不念叨你的好處。」這時又圍上許多戰士,異口同音說:「誰說不是?我們永遠忘不了你,我們做夢也記得你的話,在現場上也記得你,吃飯也忘不了你!」

  柳光抬起眼皮一望,淨是些年輕輕的臉,黑裡透紅,喜眉笑眼的,像是群沒有心眼的大孩子。她叫不上每個人的名字,可記得每個人。這些人在病痛當中,她有時通宿通夜守在床前,送湯送藥,冷啊熱的照應他們。她歡喜得想說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好。人堆裡一條又脆又嫩的嗓子問道:「柳光同志,難道你忘了我們麼?」

  柳光的眼眶裡簌地湧滿淚,帶著淚笑道:「我怎麼會忘了你們呢?……」旁的再說不出了……

  孟志林一眼看見她,也是親的不行,想去打招呼,挪挪腳又停下。馬蹄殼那個刻薄嘴正找茬,別讓他添油添醋地亂加材料。馬蹄殼早看在眼裡,大聲咳嗽兩下,敲敲打打笑道:「有什麼臊的?哪個貓不吃腥,別裝大瓣蒜啦!」

  孟志林嗚地來了火,臉紅得像豬肝。開玩笑也得有個分寸,拿著這類事嘲笑一個要強心盛的年輕人,比罵他祖宗還厲害。當時孟志林搶過去問道:「你說誰?」

  馬蹄殼見他惱了,也掛不住勁道:「我愛說誰就說誰,管你什麼事!」

  孟志林道:「就管我事!」

  馬蹄殼說:「就不用你管!」

  孟志林道:「我就要管!」

  馬蹄殼叫起來道:「唉呀,你還要壓迫人麼?」

  有人輕輕問道:「誰又壓迫你啦?原來是柳光從人背後閃出來,張著兩隻大眼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孟志林明白自己做錯了事,不該動脾氣,又急又羞,背過臉去不出聲。馬蹄殼不尷不尬地笑道:「誰知道老孟今天怎麼氣不順,無緣無故找尋起我來啦!」

  柳光垂下眼皮笑道:「你們真是孩子脾氣,鬧著鬧著就翻了臉。不是說橋要提前完成麼?還有閒空鬥嘴磨牙的!」

  不錯,自從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消息傳來後,在現場吃飯,或是點名以後,各連指導員經常給講這個事,講的戰士們心眼都開了花,就有人提議要提前把橋修好,權當獻給新中國的賀禮。這不是已經著手動員啦。大隊政治處那個外號「活報」的宣傳員又露了頭。這個人天天背著塊黑板,帶著五顏六色的粉筆,不是畫,就是編些順口溜,把現場上一些好事情都表揚了出來。這回黑板上寫的卻是李大隊長的號召,號召提前三天在十月二十八號完工,表示對新中國的擁護。「活報」背著牌子到處亂串,一面拿喇叭筒子廣播,走到哪兒,那兒就嗷嗷地響應這個號召。

  曹老虎是個大爆仗,一點就響,笑呵呵地給了「活報」一老拳,奪過喇叭筒子對到大嘴上叫道:「俺曹老虎現在跟大夥挑戰,挑土籃一個敵你們倆,孬了不是俺娘養的!」

  四面八方吼起來,該歇也不歇,都豁出命幹。別看柳光素常不緊不慢的,好像沒有火候,就地抓起副擔子,把頭髮往耳朵後一掠,望著曹老虎笑道:「來,老曹,我也跟你賽!」

  曹老虎哈哈大笑道:「俺的小大姐,你做點輕鬆活得了,賣力氣不是你們老娘們的事!」

  柳光只是笑,也不言語,夾在大夥當中挑起土籃來,一趟一趟,略略偏著點頭,忽扇忽扇走得飛快。曹老虎叫道:「嘿,還不賴歹呢!」

  孟志林說:「你別看扁她,她是從小壓出來的。講覺悟程度,誰也比不了。」忽然覺得有點礙口,臉一熱,掉頭走了。

  柳光個頭不高,叫戰士們一比,顯得格外小,挑起土籃撒腿走,滴溜滴溜亂轉,淨鑽人空子。一個人說:「你怎麼像個小火車頭?」馬上傳開了,一見她迎面過來,大家就喊:「小火車頭來了,快躲道!」

  孟志林拿手一指道:「你們看老曹!」

  了不得,曹老虎挑起雙擔來啦。一根扁擔掛四個土籃,還撒歡呢。挑第二趟時,別人說:「我也試試。」拿起他的擔子試了一下,地皮都沒離。曹老虎一上肩,顫悠顫悠的,上幾個坡,下幾個崗,像玩一樣。孟志林喜得叫道:「老曹,我看你這只老虎變成老牛啦!」四下裡嘻嘻哈哈嚷道:「還是只沒有尾巴的黑牛!」

  一時裡,水裡岸上,打樁的、立排架的、修便線的……笑的笑,唱的唱,來來往往,鬧成一片。風吹著秋雨,飄飄灑灑的,從頸彎裡流進去,跟汗水攪混一起,個個人裡裡外外都濕透了。雨再大點又怎麼樣呢?雨越大,精神越足,傍晚收工,樣樣成績都出色,最出色的是四台汽錘當中有一台竟打

  了七十三根樁,造成了新記錄。

  雨大得像潑水一樣,孟志林打浮橋跟前走時,發覺水位漲得挺高,浪頭圍著樁子直打滾,弄得人發暈,覺得浮橋也晃晃悠悠的不大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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