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錦繡山河 | 上頁 下頁


  劉政委搖搖頭說:「怕不得三五天。」

  李湘急得把大腿一拍說:「三五天怎麼能等得及?再有兩天不來,整個現場都得停工!」說著拿起電話就要給支隊掛電話,可是一想,劉政委剛回來,掛也不頂用,便把耳機子哐地一放,朝著吉洪諾夫攤開兩手說:「你看這不是鬧著玩麼!」

  吉洪諾夫也不言聲,拿指頭輕輕敲著桌子。一時間滿屋靜悄悄的,足有五分鐘,光聽見他敲得桌子響。敲著敲著,他忽然站起身說:「不要緊!材料不來,我們也得想辦法。」一面穿上雨衣,把頭朝門口一側棱說:「走,我們到現場去查一查,凡是能湊合的材料都用上。」

  警衛員點起兩盞馬燈,吉洪諾夫幾個人冒著小雨趕到橋上去。橋上仿佛扣著口黑鍋,黑得不透一點縫,光聽見江水嘩嘩的,夜靜當中顯得很瘮人。

  李湘回頭對警衛說:「到前面去一個人!你們怎麼這樣大意,不記得在京漢路上,特務往蘇聯同志住的地方埋炸彈!」一個警衛員拿著電筒,提著二把盒子朝前走了。

  黑路滑溜溜的,像抹了油,拐彎上坡,深一腳淺一腳的,難走的厲害。吉洪諾夫穿著雙大皮鞋,一腳邁錯地方,刺溜地摔了個筋頭。警衛員趕緊扶他起來,他卻從身子底下檢起點什麼東西,就著馬燈一看,原來是根釘排架用的鈀鋸子,立時像誰罵了他似的,紅著臉說:「誰把這個都扔啦!這樣不愛惜材料,太可惜了!」便把鈀鋸子塞到口袋裡,又從警衛員手裡接過馬燈,親自擎著,東照照,西照照,到處看得更細。現場上差不多空空的,上哪找材料?只有江對岸還堆著點木頭,下半晌已經動手做排架。

  吉洪諾夫提著燈要到對江去,一上浮橋,忽然叫道:「唉呀,這不是材料麼!」用手一指搭浮橋的道木說:「這就可用!」又用燈一照水面上露出的舊樁楂子(那是早年國民黨修橋立排架時,丟下的樁木方木等)說:「這也可用!」

  李湘疑疑惑惑說道:「這不夠標準吧?」

  吉洪諾夫笑道:「不夠怕什麼?做的時候加強就行了。我們在蘇德戰爭後搶修鐵路,就是要利用一切的東西。」

  李湘樂得一拍巴掌說:「嗐,我們真是騎著驢找驢,大瞪兩眼看不見!」

  他們一面走,一面照來照去,走到橋當腰,李湘眼快,早望見橋盡頭木板縫下面閃著點火光,這時前面走的警衛員也就喝道:「哪一個?」不聽見搭腔,噹地就是一槍。

  橋下有人氣憤憤地罵道:「他奶奶的,亂打槍!你別拍打桌子嚇唬貓,唬什麼洋氣!」

  警衛員也還嘴道:「誰叫你不應聲!」兩邊吵起來。

  李湘一聽橋下的聲口挺熟,大聲說道:「吵什麼!」走上去從警衛員要過電筒來,朝下一照,果然是曹老虎,眼睛叫電光晃得緊眯到一塊去。李湘問道:「你怎麼這時候還不回去?」

  孟志林在橋下接嘴道:「我們拾掇汽錘的滑杆呢,明天又能開錘打了。」

  原來昨天弄歪了汽錘,孟志林日夜不安。生怕萬一橋到時候修不好,誤了前方的軍事。他拿道木錘,找地方蹩,也弄不直,猛然靈機一動:搞鋼樑底下照量照量也許有門?就帶著曹老虎幾個人摸著黑來到幹橋洞底下,燒起堆柴火照著亮,把滑杆擱到炸壞的鋼樑下邊,再使千斤頂從下邊頂滑杆上那個弓彎,搞了一點多鐘,李湘跑下去看時,剛巧壓直了。

  曹老虎抱著胳膊站在黑地裡,望見吉洪諾夫在橋上擎著馬燈往水裡亂照,早忘了跟人吵嘴的事,找上那個警衛員問道:「那個大鬍子同志照什麼?照魚麼?」

  警衛員冷冷地說:「哼,吃魚先拿頭,你倒懂眼!人家是找材料。」

  曹老虎道:「找材料怎麼不下水?」

  警衛員說:「這涼的天氣,你敢下呀?」

  曹老虎被人一激,叫勁道:「俺不信比大汶河的水還涼!」卷起褲腳下了水,嘩啦嘩啦迎著吉洪諾夫蹚去,仰著臉叫道:「蘇聯同志,你找什麼俺替你找。」

  吉洪諾夫舉起燈一照,看見個五大黑粗的戰士站在齊大腿深的冷水裡,不覺略微一驚,隨即說道:「你看看水裡有沒有舊樁木?」

  曹老虎拿腳摸索著,一面叫道:「有,有!怎麼沒有?」

  吉洪諾夫喜歡得笑起來,對劉政委翹著大拇指頭讚歎道:「唉,你們的戰士真是金子,難怪打勝仗!」這當兒,曹老虎早彎下腰,兩隻胳膊也伸到水裡摸索起來啦。

  七

  撈啊,拆呀,橋上橋下,先前看不入眼的舊木頭,一時都變成好寶貝,你爭我奪。誰找到點什麼東西,馬上舉得高高的,又笑又嚷,樂得不行。別看東西不成材,只要不過性,經吉洪諾夫輕輕一點化,接的接,拚的拚,加固的加固,沒有一樣不圓滿。樁木有的接了三接,排架的上樑木,下樑木,也是接的。五金材料不是也缺麼?便叫戰士從壞洋灰墩子上剁鐵筋,改造鈀鋸子,又把鐵線剁得一骨節一骨節的,當穿心釘子用……

  一些工務員見了伸一伸舌頭說:「好傢伙,要按英美的舊技術標準,誰敢這樣做?看人家想得多妙,又省材料又不誤工!」曹老虎嘖嘖著舌頭道:「這才叫老虎嘴裡拔牙,有點本領!要叫俺哪……」便有人笑道:「要叫你呀,還不是活人叫尿憋死,材料不來乾瞪眼!」

  吉洪諾夫卻一點也不松心。光靠這樣拚接,材料還是不夠。他一邊指揮找材料,一邊白天黑夜打電話催,就怕洞庭湖那個大木排來晚了,誤了修橋。誤了還行?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後,衡陽廣州前腳後腳都解放了,大軍正在追趕往西南逃跑的敵人,一分一秒的時間也要爭取的。你看這些天,三天兩頭,哪斷得了過隊伍,一過就是整團整師的人,黑鴉鴉的,淋得像些水鴨子,還是說說笑笑,又鬧又唱。浮橋越拆越窄,最後拆成獨木杆,一走上去,叫人眼暈。過橋的部隊擠在江邊上,一個夾一個過,就有那膽小的,擎著胳膊,不敢邁步。後面的人叫道:「走啊,走啊,還拍扭了你的小金蓮!」過橋的部隊笑,修橋的部隊也跟著笑。橋上有人一挑頭,只聽見一片音拉起來道:「你們趕快修好橋啊,我們好坐火車走啊!」橋下立時轟地應道:「你們趕快解放大西南啊,我們修路修著攆哪!」一拉一叫,橋上橋下飄揚起一片歡笑。笑音沒停,江心裡又飄起立排架的號子!

  咱們同起來喲,
  大家使把力呀,
  鐵路橋梁修得好啊,
  解放戰爭才徹底囉!

  過橋的部隊聽了,又拍巴掌又叫好,接著砰拉拍拉一陣,一齊把帶的饅頭、紙煙、餅乾等等東西朝下扔。孟志林他們正修橋頭上的便線,曹老虎挑著土籃一顫一顫地飛跑,冷不防迎頭撇來個東西:張著手去接,擔子一滑肩,把他帶了個大筋頭。撿起那個東西一看,是個雪梨,就抹抹皮上的泥,大口大口往下吞,吞著吞著,不知怎麼心不正,黑臉呱嗒地放下來了。

  馬蹄殼逗他道:「我看你是沖了喪門神,怎麼豬嘴又噘得三尺高!」

  曹老虎沒好聲道:「就沖了你這個喪門神,給俺滾遠點!」

  孟志林挑著土籃從旁邊過,問道:「怎麼,誰又諾你啦?」

  曹老虎跟自己賭氣道:「誰也沒惹俺!誰叫俺沒志氣,不配當戰鬥部隊!看人家吃的什麼,咱們光配啃硬乾飯!」挑起籃子,使力踩著地走了。

  孟志林憋不住笑,也不多說。大夥又幹了老半天,曹老虎一直無精打采的,不大起勁。趁休息的當兒,孟志林有意坐到曹老虎身邊,卻對旁人說:「以前光講修鐵路怎麼怎麼重要,剛才要不是親眼看見,說死我也不信同志們會這樣擁護咱。」

  聽話的人便接上腔:「可不是!過去打仗,你沒見得動員多少驢呀、擔架的,現時就靠鐵路了。」

  旁邊又有人接嘴說:「就是南來北往的,要靠步行肩挑,也不便當。」

  孟志林道:「你們說的都是正理,可見咱們苦也苦的有點意思。」

  曹老虎粗聲粗氣道:「還用你說?要沒意思,誰幹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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