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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霹雷閃電的黑間(一)

  夜裡十一點鐘,天下著雨,沙沙地,一陣松、一陣緊。吳黑戴著大草帽子,挎著個籃子,裡邊盛著新炸的油糕,用布蓋著,從紅石山背面爬上來。天黑路滑,走的又是放羊小道,全仗他路熟,領著胡金海等二十幾個人一直摸到滿壽山頂那座大炮樓近前。

  炮樓下邊緊鄰著「老虎科」。礦工們不知吃了「老虎科」多少苦頭,遊擊隊決心要攮這個黑心幾刀子。臨時從各村調集五十多人,分做兩路:一路由王世武領頭,去砸「老虎科」;另一路就是胡金海、吳黑等人,要首先搶佔這座炮樓。

  事前吳黑費了番心事,探清山上敵人沒添防,這兩天可巧又是他認識的一個叫高義的自衛隊守炮樓。頭天下午,他像個鴨子,擺呀擺呀的,特意從炮樓前走。

  高義從槍眼裡叫道:「吳黑,你孤鬼冤魂的,往哪瞎逛蕩?」

  吳黑假裝一愣,笑駡道:「操你娘,我當是誰!」又揚了揚手裡拿的黃芹說:「我摘山茶來了,你要不要?」

  高義的尖鼻子伸進槍眼,叫道:「我當什麼好東西,誰稀罕你的。要孝敬老子就孝敬點好吃的東西。」

  吳黑仰著臉笑道:「看把你美的!你想吃什麼?我家裡還有糕,給你送些來好不好?」

  高義喜得道:「要送可早點來,別叫鬼子看見,又給霸去吃了。」

  現在正是來送糕。炮樓矗立在黑地裡,顯得又粗又高,怪怕人的。中間一層的槍眼亮窪窪的,正有人影閃動。吳黑朝後做個手勢,胡金海等人全趴下,他獨自個走到炮樓跟前,手捏著大草帽子邊,仰著頭喊道:「高大哥,高大哥,睡了沒有?」

  上邊喝道:「哪一個?站遠一點!」就聽見搬得槍閂響,竟不是高義。

  吳黑吃驚地想:「壞了,怎麼換人啦!」仍舊壯著膽子說:「我是吳黑,高大哥叫我來送糕。」

  這才聽見高義睡得矇矇矓矓地問:「你怎麼天不亮就來了?」

  吳黑笑道:「下雨天,誰知道什麼時候了?我怕你餓,就手也給你來送情報條子。」

  槍眼裡的人影亂晃,樓梯響了一陣,只聽嘎啦一聲,鐵門開了。吳黑一進去,高義立刻又關上門。

  炮樓一共用木板搭成三層。底下的一層盤著爐灶,放著吃食東西。二層是住人的:當中一張桌子,三張小凳;地上鋪著席子,被窩?得很亂;靠牆倚著兩杆槍,機槍架上還有挺歪把子。第三層只有打仗時才有人上去。

  高義搶過籃子去,抓起塊糕就吃,領著吳黑往二層走。素日都拿吳黑當玩意,便取笑道:「好孩子,到底是你孝順。往後多送點吃的來,幹老子也不會忘了你的好處。你不知道,這一陣鄉村鬧得太不像話,三個兩個人就不敢下去弄東西,一下去准吃虧。」

  樓梯口站著個瘦鬼,瞌睡眼,腫眼泡子。吳黑自來熟,爬上去笑道:「你這位老哥也太不客氣,人家來送糕,也不是來送死,你倒要開槍。」

  瘦鬼大口吃著糕,響著黏痰嗓子道:「你也別瞎埋怨,你還把我嚇了一跳呢。這一向八路鬧得凶,鬧的『皇軍』黑間都不敢上炮樓,光派我們來。要說我?,還有比我更?的呢!」

  吳黑豎起腳尖,把情報條子擱到桌子上說:「今黑夜放心大膽好了,八路軍來的也不多,只有千數人。」

  瘦鬼的手一顫,糕掉到地上。高義拿油手一摸吳黑的臉說:「乖乖,瞧你油嘴滑舌的,多會說話。別盡著賴在這,滾你的吧!」

  吳黑摘下大草帽子,甩著雨水笑道:「我剛剛才來,又叫我走。外邊正下雨,叫我往哪去呢?」

  高義道;「你愛往哪去就往哪去,管我什麼事。反正我要睡覺了,別在這礙事。」說著揪住吳黑的頭髮便往樓梯口拖。

  吳黑的小短腿一絆一絆的,大草帽子也丟了,笑著罵道:「操你娘,過了河拆橋,連籃子也不給我。」

  高義早把他轟下樓,打開鐵門,叉著他的後脖頸子往外揪。吳黑拿手抵住門框子,不出去,也不讓他們關門,笑著大聲叫道:「救人哪!救人哪!」

  門外捲進一陣風,胡金海颼地跳進來,高聲喝道:「不許動!」牛槍便頂住高義的心窩。隨後許多人一擁而進,捆起兩個自衛隊,繳了槍。

  胡金海派人押走俘虜,從腰裡拔出把斧子,猛力一砍電線,炮樓子立時烏黑。

  這是個信號。王世武看見炮樓子拿下來,領著大家喊了一聲,沖進「老虎科」,砰砰磅磅,亂砸起來。滿壽山上的汽笛響了,又急又尖。全山的炮樓也鬧不清哪裡出了岔子,一處放槍,四處亂放。電線又被人砍斷,警笛一下子斷了,滿壽山一帶頓時漆黑。

  胡金海打了聲呼嘯,領著人朝工人區撲去。

  十六 霹雷閃電的黑間(二)

  只聽賈二旦尖著嗓門罵道:「王八旦操的,你們是死人不成?還不去關電網的門,好合閘!」

  可是晚了,吳黑早領人搶到電網的入口處,洶湧而進,一邊喊道:「老鄉,咱們是八路軍,不用害怕!」

  工人們又驚又疑,搶著往屋裡躲,又開門,又滅燈。胡金海幾步竄進一座大工房,靠門站著,擺著手道:「夥計們,不要害怕!原先我也在山上受苦,你們不認識我麼?」

  工人當中有從棺材縫裡爬出來的舊人,疑疑思思說道;「你不是那個打死大毛驢的……」

  胡金海應聲說道:「不是我是誰!我於今當了八路軍,這回進來,知道哥們苦的不行,特意往外救大家。想活命的跟我走吧!」

  工人們愣住一回,一時明白過來,噗咚噗咚跳下炕,抱著被子便跑。有些人熱病纏身,下不了地,急得喴喴地哭。

  雨正急,天空打起閃來,一亮一亮的,雷就響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滿天打滾。跑在雨地裡的人齊聲叫道:「跑啊,跑啊,不跑還等什麼?」

  這一叫,許多工房紛紛地打開門,工人爭著往外擠,有的拖著長音叫:「大爺呀,你們可來啦!」

  人越來越多,足有六七百,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該往哪去,只聽領頭的吳黑一會喊:「往南!往南!」一會又喊:「往西!往西!」大家便追著這個聲音向前跑。六七百人的腳步嘩嘩的,跟雨聲也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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