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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黑人

  自從打死大毛驢後,胡金海其實一直躲在大壩口他姐姐家裡,隱姓埋名,不敢露面,變成個黑人,像埋在土裡一樣。

  他姐姐先時很擔心事,再三叮嚀道:「往後可別由著你的心意胡來啦。雖說這是八路軍的地面,那些死鬼子漢奸可不斷地來,再惹出禍,連你姐夫也要受牽連。」

  他姐夫王世武是個細高挑,長得細眉細眼的,為人精細老到,見事透亮。家裡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自少耍的是木匠手藝,好不容易攢下幾個錢,將近三十才成家,日子過的還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一九四○年春天,八路軍開闢了平北根據地,一個羅區長來到龍延懷八區(龍關、延慶、懷來的混合縣),幫助窮人減租減息,增加工資,又挑了十個年輕、腿快、膽子大的人,編成遊擊小隊,專管替八路軍送信帶路。王世武親身參加了增資鬥爭,日子過的強了,幹得起勁,又當了小隊長,從此跟革命血肉相連了。他從早覺得胡金海剛硬要強,是條漢子。過了一陣子,看看沒人追問,就替胡金海攬了群小羊羔放。

  這當中,胡金海時常碰見八路軍,都是些挺和氣的人,穿著灰軍裝,有時是過路,到村問問地名,坐在街上歇歇乏就走了。有時也在村裡住宿,悄悄地來了,悄悄地又走了,一點都不驚動人。深更半夜,還往往有人來敲王世武家的門。這些人穿著便衣,包著頭,跟莊稼人一模一樣,只差身上背著個挎包。每逢有人來,胡金海一定要幫著姐姐替客人燒水,或是做點吃的。

  有一個黑間,羅區長來了。三十左右年紀,一身藍粗布褲褂,磨飛邊了,鞋也綻了底,露出腳指頭來,身上背著杆單打一的牛槍。臉盤又扁又平,鼻子眼長的朴樸實實,厚厚道道的,走到哪都不惹眼。見了人也不大言語,只是一味地咧著嘴笑。

  胡金海端著一大碗開水送給他喝。羅區長含著笑點點頭,從上到下打量胡金海幾眼,又笑了笑,才問王世武道:「這是你的什麼人哪?怎麼早日沒見過。」聽見說起胡金海的來歷,就變嚴肅了,點著頭贊道:「噢,倒真有骨氣!」接著一低頭,看見胡金海腳上趿著只破鞋,底和幫快分家了,便歎道:「嗐,怎麼連雙鞋都混不上穿的!我這有一雙,你先拿去穿吧。」一邊從挎包裡拿出雙嶄新的布鞋。

  胡金海哪裡肯接,怪靦腆地低著眼道:「區長留著自己穿吧,你的鞋也破了。」

  羅區長硬把鞋塞到胡金海懷裡,含笑說道:「拿著吧,拿著吧,我就是再苦,也比你強。」

  胡金海收下鞋,說不出的歡喜。他先前只當是世上的人都是只顧自己,不顧旁人,騎在旁人身上扇扇子,哪管你死活。像羅區長這樣好人,他做夢也沒夢見過。從此心坎裡便留下羅區長的影子,時時刻刻也忘不了。

  隔不幾天,胡金海正在野地放羊,望見三個軍人撲著村走來,扛著槍,大模大樣的,也不避人。近前一覷,原來是礦山上的自衛隊。

  他的心閃電似的想道:「這是來抓我的!」急忙閃到一塊大石頭後。

  莊稼人多半到地裡送糞去了,村裡空落落的。三個自衛隊進了村,也不見什麼動靜。青草正發芽,小羊羔吃得歡,四處亂跑,專找嫩芽吃。胡金海由著它們跑去,也沒心照管。足足有一頓飯工夫,村裡忽然響了聲手榴彈,緊跟著又是一聲。

  胡金海正在納悶,只見有個自衛隊逃出村來,光著頭、赤著一隻腳,沒命地跑,後邊追著王世武和一個武大郎形的矬子。他心裡明白一半,跳起來迎上前去。

  自衛隊看見覿面來了人,扭頭又跑。胡金海撈起塊石頭,颼地扔出去,大聲叫道:「你往哪跑?看我的手榴彈!」

  自衛隊吃這一嚇,一下子顛到溝裡去。胡金海搶到溝沿上,張著膀子跳下去,一屁股騎到自衛隊的身上,按住他的頭,回過臉叫道:「拿繩子給我,捆起他來!」

  就由王世武幫著捆了個結實。

  自衛隊的臉擦著地,滿嘴告饒道:「大哥,大哥,你饒過我吧!」

  王世武眯縫著細眼笑道:「我饒了你,你可不饒我。話糙理不糙,這也不能怨我不講交情,誰叫你自討苦吃。」又轉臉對胡金海說:「你看這些不知死活的東西,真是饞貓鼻子尖,吃腥嘴了,跑到咱這來要草雞。我把他們穩在村公所,說是出來找雞,可把吳黑找回去了。」便指一指剛剛跑上來的那個矬子。那人長得不過三尺來高,頭有鬥大,戴著頂大草帽子,活像蘑菇。

  只聽吳黑接嘴笑道:「找到我能有什麼好處?還不是送他們兩顆手榴彈,炸得死的死,傷的傷,這個傢伙草雞沒吃成,倒先草雞了!」

  十四 你們看我行,就寫上我吧!

  區裡給吳黑慶功戴花的那天,胡金海在會上也受到羅區長的表揚。胡金海佩服吳黑,就拉拉王世武的衣角,關心地問道:「這個人長的怎麼這樣出奇?」

  王世武笑道:「你別看他長的醜,可有內秀。最會拉朋友,套交情,常常藉口給日本人送情報,跑到礦山上探聽消息,跟自衛隊熟得動手動腳的,不分彼此。」

  會場上飛起一片掌聲。羅區長站到石臺階上,伸出兩手壓平滿場的聲音,慢靜靜地笑道:「吳黑同志這回的功勞真算不小,殊不知也是整個咱小隊的功勞。你們看咱小隊的同志,差不多個個都是年輕力壯,勇敢大膽,土槍土炮,手榴彈地雷,來了就夠敵人受的!不過咱們的人還不大夠,大家還該多多參加,誰願意,現在就可以自動報名。」

  胡金海的心猛然一跳,臉色都變了。先前他在礦山上,熟人很多,可總覺得孤零零的,沒個依靠。今天在場的挑不出幾個熟人,個個生龍活虎似的,仿佛都是親人。他模模糊糊覺得這當中有股挺大的力量招引著他。他的兩眼直盯著羅區長,想開口又開不得。

  羅區長望了他一眼,看出他的心事,帶著笑問:「胡金海,你的意思怎麼樣?」

  胡金海的心一下子落下去,長眼眉舒展開,有點害羞說:「你們看我行,就寫上我吧。」

  從這天起,他加入遊擊隊,好像重新從土裡鑽出來,腰板也直起,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力量,支撐著他。羅區長更像盞黑路上的燈亮,領著他前進。菠菜上市,小羊羔吃草長大了,歸了大群,他不再放羊,索性跟遊擊隊跑到礦山附近,鬧鐵、割電線、打遊擊、摸炮樓,日夜不休,轟轟烈烈的,直頂到一九四四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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