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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七 霹雷閃電的黑間(三)

  胡金海抽身跳到董長興的窯門前,叫開窯門。燈一亮,董長興恍恍惚惚還當是做夢,不敢真信。他流著淚,顫著花白鬍子道:「金海,真是你麼?」一會又流著淚笑道:「唉,唉,想不到果真是你!我只說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的面了!」

  胡金海有點心酸。董長興早先多麼硬朗啊!幾年光景就糟蹋得彎腰曲背,像是乾柴紮的人。他心裡焦急,不能久站,劈頭說道:「大叔,以後咱們爺倆再細談。你們先跟上我走吧,強是在這活遭罪!」

  慶兒樂道:「我早就想走了。娘,快收拾東西……」

  慶兒娘幽幽地說:「你這孩子,光會說走,也不看看你爹病在炕上,連動都不能動,怎麼個走法?」

  董長興顫著聲道:「孩子,要走你就走吧,不用管我。我但凡能動,爬也要爬出去的!只要我看見你活著離開這裡,死了也放心!」

  慶兒娘哭道;「慶兒,你不要走!要死就死在一塊,強是七零八落的,弄得大家不像家!」

  外面又是雷聲,又是雨聲,又是槍聲,又是人聲。好幾百人的腳步嘩嘩的,震動全山,地面都震得亂顫。

  胡金海心裡發急,主意一轉,幾步跳到門口,回過頭說:「大叔,你寬心養病吧,我兄弟也不焦急走,以後再跟你們通消息。」說著拉開門,一竄竄到雨地裡去。

  董長興仿佛要抓住他似的,興奮得用拐肘撐起身子,頭探到炕沿外,直僵僵地望著門外,慘笑了笑,想說什麼,可是一陣昏暈,一頭撲到枕頭上。

  慶兒娘使力搖著他的肩膀,哭著叫道:「慶兒他爹,慶兒他爹。你醒醒吧!」

  搖了半天,董長興才醒過來,半睜著眼,望望女人,心裡挺明白,精力可耗完了,就像燈碗裡熬幹了油,火焰就要滅了。

  慶兒娘只是哭,董長興的眼角也流下淚來,輕輕說道:「慶兒呢?」

  慶兒忍著淚往前湊了湊,小聲說道:「爹,我在這!」

  董長興握著兒子的手,半晌說道:「孩子,我是不中用了!……我死了,要好好孝順你娘……這個地方也待不得,能走就走吧!……我的屍骨,也別丟在外鄉,千萬送我到老家去,別叫你爹做個孤鬼,就算安我的心了!」

  慶兒娘放聲哭道:「慶兒他爹,你當真就撇下我們娘倆走了麼?」

  董長興斷斷續續說道:「我……我也管不了你們了!」

  他的氣力接不上去,慢慢地合上眼。慶兒娘嚎啕大哭起來,慶兒也流著淚叫道:「爹,爹!」過了半晌,老人又睜開眼,微微笑道;「別哭了,我正樂呢!……臨死,我到底見到亮了!」帶著這個微笑,他重新閉上眼,再也不睜開了。

  電光一閃一閃的,雷從遠處滾來,越滾越近,越近越響,蓋過了雨聲、槍聲、人聲、腳步聲。紅石山一時卷在霹雷閃電裡,震得山搖地動。……

  幾天以後,大壩口開慶功會,當場成立了紅石山遊擊隊,跑下山的工人大半參加了,胡金海被舉做隊長。

  十八 地下軍

  一九四五年五月的一天,王世武拿著個錛子,上了紅石山。他是得到羅區長的指示,特意去找董慶兒,為了執行中國人民領袖毛譯東同志當時給淪陷區所規定的任務:「共產黨人應該號召一切抗日人民……將自己組織於各色團體中,組織地下軍,準備武裝起義,一俟時機成熟,配合從外部進攻的軍隊,裡應外合地消滅日本侵略者。」慶兒在山上給遊擊隊通風報信,已經成了條最可靠的關係。為了怕惹眼,王世武換上胡金海早先的一套破衣服,紅嫣嫣的,像個礦工。轉過山嘴,就聽見風機、捲揚機……響成一片。他順著偏僻小路,避開「老虎科」,繞到工人區,一路打聽著來到慶兒的土窯前,掀開破草簾子走進去,一邊問道:「慶兒兄弟在家麼?」

  慶兒站起來,直愣愣地望著這個細眉細眼的細高挑。

  王世武笑嘻嘻地小聲說道:「你不認識我麼?說起來都是熟人,我是你金海哥的──」

  慶兒瞥見他的錛子,脫口道:「金海哥的姐夫,是不是?」

  王世武拉著慶兒的手笑道:「就是,就是。今天我找上門來,想托你點人情,有木匠活幫我攬點做做。在家裡橫豎沒正經營生,閑著也不是事。」

  慶兒狡猾地望著他,嗤地笑道:「你來了定規有門道,也不用哄我,別當我不懂。」

  王世武拍拍慶兒的手笑道:「算你機靈,怨不得金海常常提起你。這件事,我也不好對你說,你也別露口風,往後自然會明白。眼時先替我攬點活,影住身子。」

  慶兒想了想道:「木匠活咱摸不清,有活也說不上話。要當苦力還好辦。我們組裡死的死,跑的跑,杜老五正愁人手缺,我去說一聲,就說我爹活著的時候就跟你熟,你看好不好?」

  王世武點點頭笑道:「這也好,就是要苦了我的臉,明天該變成關帝爺了。」

  慶兒去一說,果然有點望。杜老五到底厲害,把王世武叫去,從眼梢瞟來瞟去,問長問短,挺不放心。幸好王世武是個精細人,早換了名字。他的嘴又巧,問了半天也問不倒,一點不漏縫。杜老五倒認為他靠實,一口答應留在組裡。上班以後,王世武很會做人,不跟人吵,不跟人鬧,一點都不咬群。裝車運紅,手腳自然不靈,有一個一差二錯,賈二旦瞪著窪口眼,剛要罵,他自己先倒罵道:「呸,我這個人有個屁用,只配回家給老婆洗裹腳條子!」說的賈二旦也笑了。

  組裡人都愛親近他,一些年輕人更拿著他當寶貝看,有點閒空,便纏著他說書。說起來也怪,他肚子裡裝的陳穀爛芝麻,也不知道怎麼那樣多,今天是「說岳」,明天又是「梁山泊」,好像掏個十年八年也掏不完。慶兒更著了迷,整天粘在他身邊,像個尾巴。

  過了十天半月,大家熟了,王世武已經看中脆蘿蔔嗓子等幾個有血性的人。一天夜裡,恰巧都擠在慶兒的土窯裡,圍著他說古今。慶兒娘現在常攪點針線活,替些獨身漢縫縫補補,掙點零錢。她正坐在炕頭上,帶著燈補一件穿酥了的破紅褂子,推了慶兒一把說:「起來點,你把亮都擋死了,叫怎麼看得見?」

  慶兒笑道:「娘,人家說的這麼熱鬧,你怎麼也不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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