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紅石山 | 上頁 下頁


  雞叫了三遍,月亮偏到大西邊,滿地亂搖著莊稼影子越來越淡。白天和黑夜仿佛只隔一條門坎,跨過這一步,天就亮了。他們趕得口乾舌燥,渾身發粘,來到一個小村,可巧有家幹餅子鋪,剛開門。大家正要找水喝,從東又開來輛汽車,碾得塵土飛揚。殷冬水瞪了大夥一眼,邁步想跑,汽車早闖到跟前,車上有人大聲喝道:「不許動,誰動就打死誰!」

  兩挺機槍架在頭一輛車上,正瞄著大家。杜老五伺候著廣島小隊長立在車上,自衛隊和日本「大部隊」紛紛跳下來,一陣撕打,把十個人全都綁起。

  一回礦山,杜老五馬上保出脆蘿蔔嗓子等九個人,好言好語對他們說:「我這個人就是心軟,你們可以對不起我,我可不能對不起你們。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無非錯聽了姓殷的一套胡話,一時糊塗上當,往後可得規規矩矩做事,再鬧出漏子,就怨不得我了。」

  殷冬水真像犯了滔天大罪,五花大綁,立時捆到沙子地地牢去。半個月後,工人們早晨上班,路過滿壽山,發現「老虎科」前擱個小木籠,裡面擺著個人頭。那頭的肉皮叫藥水泡得白裡透青,腦門子很低,玻璃似的眼睛半睜半閉的,大嘴卻閉得緊緊的,帶著種激憤不平的神氣。

  認識的人失聲叫道:「哎呀,這不是殷冬水麼?」

  可不是。殺雞給狗看,他被認做八路軍,竟叫日本兵拿機槍打爛下身,又綁到柱子上,練習刺槍,直到全身都爛了,才割下頭,掛在這裡示眾。

  十二 春天來了

  春天來了,正是一九四四年。吹上幾陣東風,紅石山上各色各樣的花草都冒了頭。黃玫瑰開得最早,香噴噴的,遍山遍野都是。工人區的石碓臼裡積的雪都化成水,幾隻山鴉雀落到碓臼邊上,尾巴一蹺一蹺的,槍著跳進雪水裡,亮開翅膀,頭往水裡一紮,翅膀拍打著水,洗起澡來。

  董長興的心一點都沒蘇醒。去年爺倆病時,慶兒吃了丸藥,再加上他娘侍候得熨熨貼貼的,躺了二十來天就好了。做爹的到底老了,從秋天躺到冬天,冬天又拖到春天,剛好點,別做事情,做事別累著,別撐著也別餓著,更不要焦急,一焦急,那病也就犯了。就這樣,時好時犯,整整拖了半年,拖得老頭子只剩下一把瘦骨頭。

  殷冬水的死信傳到老人的耳朵時,他一天沒吃飯。殷冬水是他近鄰,又是他從小摸著頭長大的,死得這樣慘,哪能不傷心?

  節氣一改,慶兒娘心裡又存了點指望,天天辨別著男人的氣色,悄悄想道:「病怕春秋雨季,開春沒添病,也許不要緊了。」

  土窯外下起雨來,沙沙的,一陣松,一陣緊。頂到半夜,慶兒才推開門進來,渾身濕淋淋的,又是紅汗,又是泥水,乏得什麼似的,一屁股坐到炕上說:「餓壞我了!快給我點吃的罷,娘!」

  他有十七歲了,一半像大人,一半像孩子,身量才拔起來,脖子顯得很長,勞累得又瘦,只剩一對大眼,掛著簾子似的紅眼睫毛。他娘連忙拾了一碗紅高梁面窩窩頭,遞給兒子,站在旁邊看著兒子狼吞虎嚥地吃,一面問道:「今天怎麼回來的又是這樣晚?」

  慶兒塞得滿嘴是乾糧,嗚嚕嗚嚕說道:「還不又是緊紅。日本要指著數要我們四百噸紅,出不齊,只好打連班,下雨也得幹,熬得大夥又乏又餓,骨頭都斷了!」

  慶兒娘又像哭似的說:「真作孽呀!咱們這些人前世做了什麼損德事,落在這裡活遭罪!就不會有個活神仙,下來救救咱們!」

  滿壽山忽然拉起汽笛來,又急又尖。……

  起根只當是下夜班,沒人留心。可是汽笛一個勁叫,隱隱約約還有槍響。慶兒撂下吃的往外就走。天空一片烏黑,雨下得正急。工人們差不多全起來了,膽大的打開門,出來探望,互相問道:「哪裡響槍?」誰也摸不清,只聽見這個山頭也放,那個山頭也放。汽笛忽然斷了,滿壽山一帶燈火全滅,黑古隆咚的,人又叫,槍又響,亂做一團。

  杜老五黑地裡慌慌張張嚷道:「快進屋去,准是土匪來砸明火!

  賈二旦也尖著嗓門罵起大街來:「王八蛋操的,你們是死人不成?還不去關電網的門,好合閘!」

  可是沒等通上電,電網外一陣腳步聲,一大夥人影早從入口處湧進來。當頭的影子又矮又壯,像個小孩,領的路一步不錯。好幾條嗓子齊聲喊道:「老鄉,咱們是八路軍,不用害怕!」

  工人們大半沒見過八路軍,光看見日本人把八路軍畫成藍靛臉,紅鬍子,還有犄角。他們未免驚慌,趕緊往家跑,砰砰磅磅亂關門。慶兒頭腳進來,二腳就閂上門,趕忙擰滅電燈,喘噓噓地說:「他們到底來做什麼?」

  半空響了雷,打起閃來。雨地裡又是人跑,又是人叫。慶兒娘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衣裳掃在鍋臺上,嘩拉一聲,幾個碗跌得稀碎。

  就在這時,有人跳到窯門前,一邊捶門,一邊叫道:「開門,開門,趕快開門!」

  窯裡的人都噤住聲,動都不敢動。

  門外叫得更急。董長興的精神一震,覺得嗓音好熟,再一細聽,驟然撐起半個身道:「慶兒,快開!」

  門一開,黑影裡闖進來的是胡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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