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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階級的愛

  不發寒熱時,董長興的神智挺清醒,只是不能動,更懶得說話。深更半夜不合眼,夜夜聽見大群的狼嗥,搶著吃山溝的死人,吃紅了眼,有時大月亮地,也敢闖進工人區裡,前爪撲上窗,把嘴伸進工人的家來。越到夜靜,左鄰右舍的大人小孩唧哇亂叫,一會就有女人一聲天一聲地的哭著親人。董長興不禁要想到自己的身世,離鄉背井,拉家帶口的,眼前病得下不來炕,萬一有個好歹,剩下他們娘倆怎麼弄?一個老人家,受苦受難,心上磨得起繭,歸期落得這樣慘,思前想後,忍不住一陣心酸,籟籟地淌下淚來。

  起初,一早一晚,賈二旦也不讓他安生,常在窗外尖著嗓子罵道:「真背幸,辛辛苦苦一個月,到頭分不到錢,還得喝西北風!組裡也不像個組了,東倒西歪的,簡直是jiba毛炒韭菜,亂七八糟!別拿死降著人,又不是什麼寶貝,有鼻子有眼的人,天下還不有的是!要死快死,好倒地方給旁人!」

  一來二去,慢慢地不大罵了。董長興幸喜沒人噪聒,心裡可尋思道:「那個刻薄鬼莫非是吞了漿糊,粘得張不開嘴?」

  殷冬水招著慶兒娘邁進門時,董長興又在流淚,一時有點難為情,拿雞爪子似的黑手抹乾淨淚,苦笑道:「你看我越老越不成材了!也不知怎的,動不動就好哭!」

  殷冬水拿右手揪住肩膀上的米袋子,一哈腰撂在地上,拿胳膊往低腦門子上一擦說:「他娘的,剩下一隻手,做事到底不靈了。」一回身又說:「大叔,你也不用過意不去,這袋米是買給你和我兄弟的。我孤人一個,這兩年勒緊肚子,好歹攢下幾個錢,今天總算用得著了。」

  董長興一陣感激,背過臉說不出話,他女人小聲哭道:「多虧大哥操心啦!人到這地步,也說不出旁的了。這也是天數,趕上這個災難,只好聽天由命吧!」

  殷冬水揪著破襖襟擦擦胸膛上的紅汗,又忽打忽打地搧著風,亮開大嗓門說道:「什麼天數?我再不信這一套了!你就是說的黃河水倒流,我也不信了!要說是天數,為什麼日本人不死,偏偏就是咱們出苦力的該死!依我的歪看法,這都是幾年來肚裡無食,身上無衣,勞累過分,一下洞子再受些陰寒,才熬出這場大病大災,旁的都是假話!」

  董長興閉著眼,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冬水,你說的是……我一輩子做事,一步邁出去兩個腳印,心胸放的正,幾時虧過人?不該把我往死路上擠!……」

  殷冬水一歪身坐到炕沿上說:「大叔,放寬心吧!人往高處想,水往低處流,等你病好了,咱們回家去。……」可是又即時改口悄聲道:「不過我真等不及了,打算就走呢。」

  董長興從枕頭上抬起頭道:「他們放你走麼?」

  殷冬水把大嘴一閉,又壓著嗓子說:「腿是我的,他們管得著麼?丟了一隻手算了,不能把命再丟在這。組裡有些人,也都想跑。」

  董長興顫顫哆嗦地伸出手,使勁抓住殷冬水的手背,好半晌才顫著聲說:「跑吧,趁著翅膀沒斷,趕早跑吧!……你大叔算是完了,再不能活著見到家鄉人啦!……記著我的好處,忘了我的壞處,咱們二位這世有緣,來世見吧!」

  殷冬水心裡好慘,咽了口唾沫,不能出聲。

  已經是晚半天,工人下了班,只聽賈二旦在外面尖著嗓子叫道:「埋人去啦!『老虎科』叫埋死人去啦!」

  殷冬水便罵道:「這小子,太沒人味,病人死活不管,光知道頂著死人的名字,報虛名,吃空錢,下自己的腰包。」

  賈二旦又在外面指著名叫道:「殷冬水,殷冬水,埋人去啦!──這傢伙,也不言語一聲,就曠半天工,鑽到他娘的肚子裡去了不成?」

  殷冬水提起嗓子回罵道:「你吃了屎不成,滿嘴不乾不淨的,混罵大街!老子就在這,別當我也怕你!」一邊氣虎虎地往外走,可是個子大,忘記低頭,一下子碰到門框子上,痛得直揉頭。這一下倒想起件事,連忙回過身說:「他娘的,正經事沒辦,倒氣昏了!這有兩粒牛黃解毒丸,剛給大叔他們掏換的,人家說治這個病頂靈,留著吃吧。」

  說著從懷裡摸出個紙包,遞給慶兒娘,一掉腚又走了。

  十一 茫茫的夜路

  這天黑間,月亮滴溜圓。正當半夜,一小股人摸出工人區,順著一道陡坡溜到溝底,悄悄地偷下山去。一起是十個人,被窩卷成長條,斜捆在身上,有的後腰上還綁著個破包袱,手裡一律提著根鎬把子。領頭的是殷冬水,閃著個大身量,腳步總不能放輕,往往踩得石頭響。後尾都是本組的光身夥友,脆蘿蔔嗓子也在裡邊。死逼到頭上,誰不想跳出死地?三言兩語,彼此透露心事,又一商量,就在今黑間覷個空,搭著伴奔下山去。

  月亮光白嘩嘩的,滿山的燈火好像褪了色,也好像比往日稀落了。這股人掩掩藏藏的,一路小跑,快到山腳時,影影綽綽地瞭見前面有一座炮樓,槍眼裡透出燈光。

  殷冬水收住腳,悄悄喊道:「這邊來,這邊來!」領著大夥爬上個斜坡,翻出了溝。

  滿地都是大秋,正待收割。伏裡雨水缺,莊稼人又不斷地得給日本人修路,攤差事,難得細鋤草,莊稼便瘦得可憐,四處全露地皮。殷冬水領著大家插在莊稼地走,奔著宣化那個方向。從谷地鑽進高梁地,高梁地又鑽進豆子地,才認為摸到正路,不曾想走到個斷崖上。

  脆蘿蔔嗓子叫棘子掛破腿,嘟囔道:「這是往哪走啊?瞎闖一陣,走的就不是路!」

  殷冬水拿鎬把子撥著莊稼,一邊走,一邊說:「管他是路不是路,碰碰再說。」

  轉來轉去,殷冬水也煩了,把鎬把子一摔,爽神坐下去,賭氣道:「歇歇再走吧。看起來方向不錯啊,怎麼老摸不著正道?」

  脆蘿蔔嗓子朝後望望,還瞭得見紅石山上的幾點燈火,就發急道:「也不知道天什麼時了?頂多才跑出十裡地。萬一日本人攆來怎麼鬧?」

  殷冬水大聲大氣道:「攆來就幹!下山以前,大夥不是講的明白,一個人一根鎬把子,要是來追,豁出去拚了,也不走回頭路!不是我吹牛誇口,別看我缺胳膊手腿的,來個三對五對,還不放在眼裡。只要天亮趕到宣化,一上火車,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脆蘿蔔嗓子忽然指著遠處道:「你們看,那是什麼?」

  原來是輛汽車,亮著燈光開過來。大家慌得急忙躲到莊稼裡,燈光卻慢慢轉了方向。開過去了。

  有人喘了口氣道:「這准是從龍關往宣化開的,不知又有什麼急事?可也巧,咱們正摸不著道,原來在那。」

  大家連忙整整行李,邁上大道,順著一鏟平地放開腳步。原先那個焦急心慌啊,這會子恨不能一步邁到宣化。風露更大,莊稼散出股青味,各人都想起家,恍惚聞到家鄉的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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