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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南山(2)


  二

  這時候是一九四六年十月十日,一連幾天,隊伍從張家口那邊過來,順著山口退到山南去。河渠和村裡人天天立在村頭上,也沒心思做活,手搭著涼蓬,遠遠瞭望著大路上撤退的隊伍。趕十三那天,掩護的部隊最後一走,就再不見人了。

  河渠好像忽然丟了心,肚子裡不知是苦是酸。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北瞭,只盼望還會有人上來。但是平川上空落落的,人牙也不見,只有風卷著黃草,滿地打滾。他再回頭望望南山,山口封鎖著飛塵,透不過信來,那片莽莽蒼蒼的大南山竟把他跟自己最親的隊伍隔開了。

  當天黑夜,哪個人也沒正經地合一合眼。拿到鬥爭果實的農民都把要緊東西拾掇好,心吊在半空,只等村裡一篩鑼,便朝南山跑。許老用的豆腐房裡也不像往常時那樣熱鬧了。盆裡泡著豆子,他哪有心情磨豆腐,坐在胡麻油燈旁邊,巴嗒巴嗒光抽煙,抽完一袋又一袋,悶著頭不響。趙璧、鄒多喜、大毛欄兒,東倒西歪躺在炕上,也像吃了啞巴藥。外面刮著大風,呼呼地,卷著沙土,搖得窗門亂響。誰要不經意朝門一望。旁人立時都抬起眼。心也縮做一團。

  大毛欄兒綽號氣蟲子,動不動冒火,一不順心便說七道八的,人倒是個直性人,這時又發牢騷說:「八路軍這一走,咱們又摔下虎背來了!往常他們對咱們多好,怎麼說聲走,就丟下咱們不管啦!」

  許老用悄悄說道:「你大聲小氣嚷什麼,怕外頭聽不見?當初分果實,你比騾駒子蹦的都歡。這回可倒好,打仗沒上陣,先尿啦。」

  大毛欄兒急得分辯道:「你別門縫裡看人,看扁人了!我又不是草雞蛋,怕誰咬我的×!我是說八路軍不該說走就走,走的一乾二淨,連根人毛也不留。」

  門外有人接嘴說:「我就沒走啊!」說著推開門進來。

  大家一看是周連元。他有三十幾歲,個子不高,紅漆臉,長得十分壯實。從他身上,誰都能感到一股力量。你看他走路那個穩勁,舉動那麼乾脆,說起話來,每個字都有一定的力量,處處表露出他的堅強的意志。他對人又特別和氣,解決個問題,三次兩次跟人談,也不嫌煩。還時常跑到地裡幫人鋤豆子,拔草,說說笑笑,一點沒架子。就連三歲五歲的小孩見了他,也要纏著他不放,熱呼呼地管他叫老周。

  當下大家一齊樂得說道:「老周你哪來的呀!吃了飯沒有,要不要燒點水喝?」

  周連元把手裡的駁殼槍往皮腰裡一插,擺著手說:「別麻煩,別麻煩!」一面踏著鍋臺跳到熱炕頭上,盤起腿坐下問道:「河渠呢?」

  許老用又恢復了平日說笑的本事,拔起脆生生的嗓子道:「放消去啦。他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放個哨,頑固軍要真來了,一篩鑼,大家也好跑。大毛欄兒,你也別光放屁,天這麼冷,還不去換他回來。」

  大毛欄兒走後,周連元問起堡子裡的情形,趙璧挪動挪動大身量說:「看起來有點不大穩,人心惶惶的,就連我們當幹部的,心裡也沒底,人這一來,才吃了定心丸。究竟是怎麼回事?」

  周連元心裡自然有底。他知道敵人已經收了齊天大聖那幫土匪,改編做保安隊,天黑到了蔚縣城。但他是冀中來的幹部,經過日本人「五·一」最殘酷的大「掃蕩」,也練出來了,向來有把握,就蹲起來滔滔說道:「怕啥?咱們大江大海,粗風暴雨,什麼沒經過,眼前再艱苦,也不會超過抗日那個時候。你別看國民黨進攻的凶,占了張家口,其實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丟個城,丟塊地方,咱們不在乎,要緊的是殲滅他的力量,城也就奪回來了。軍隊撤走了,是要轉出去打敵人。咱們都不走,又有區小隊、縣大隊,有把握堅持這塊地方!」

  河渠差不多是跑回來的,臉凍得通紅,渾身一股冷氣,一進門就說:「老周,你想壞我了!你看咱該咋辦?」說著蹲到灶口前,張著兩手烤煤火。

  周連元笑著:「咱們正商量這事呢。」便把剛才的話重新念道一遍,又說:「村裡的地呢?分了。地主跟土匪頑軍准要倒算……」

  河渠一揚眉說:「我不怕倒算,只要你有章程,我就敢幹!」

  周連元道:「你真是團火!我的章程也是大夥的章程。分到的地,誰也不願再叫人奪去,眼前只有一條路,就是組織護地隊,保衛翻身的果實!」

  鄒多喜蹩拉著大舌頭說:「恐怕不大行吧?光幾枝破槍,哪敵得過人家!」

  河渠站起身,一摔手道:「你不幹我幹!哪天組織呢?」

  周連元也在炕上立起來說:「這也不是描花樣,說幹就幹!區裡又打起遊擊來啦,我得先到旁的村去聯絡聯絡,明天再碰頭。」一邊拔出槍,跳下炕來。

  雞叫了頭遍,大風呼呼的,刮過一陣又一陣,永沒個停。遠處隱隱約約有一聲槍響,周連元抓住門,扭回頭說:明天可得小心情況!」

  三

  明天直到後半晌,才發現了敵情。堡子裡的年輕男女一步挾著包袱,帶上黃糕,毛糕,筱面餅子一類吃食,跑到南山腳下。這一塊是個慢坡,上上下下,淨是溝啊坎的,頂容易藏。有些溝曲拉拐彎的,打日本那時候,村裡人順著溝挖了許多小窯躲敵情,生人找都找不著。

  河渠抱著枝大套筒槍,還是早兩年村裡民兵使的,爬在塊土坎後,一瞭見敵人忙用胳膊彎子肘了趙璧幾下。敵人離的少說也有三裡地,像些小黑點,總有三十來個,接近大王疃村時,散開了,畏畏縮縮好一陣工夫,才進了堡子。河渠的眼冒出火來,覺得敵人好像走進他的心口,踩得他的心火辣辣地痛。他們在堡子裡幹些什麼斷子絕孫的事呢?不知道。足足悶了有兩頓飯時候,才見又一個黑點閃出村,掩掩藏藏朝山根奔來,有人嚇得說:「頑固軍來啦!」慌得要跑。河渠抓緊槍,紋絲不動。一個半個敵人敢來,乾脆就送他回老家!他瞪著黃眼珠,見那小黑點一會顯在地面上,一會又沒到窪地上,越來越近,看清楚不是敵人,倒是個本村人:穿著青棉袍,嘴巴下一把山羊鬍子。

  趙璧招著手叫道:「吳寶山,吳寶山,堡子裡到底咋樣啦?」

  吳寶山提起大襟,幾步奔到趙璧跟前,氣也喘不勻,呼嗤呼嗤說道:「托村長的福,總算沒遭害。我怕你焦急,不來送信不好,來吧,提心吊膽的,真叫人害怕。後來一想,村長為大家,出多大死力,我一條老命能值幾個錢,就跑來了。」

  趙璧皺了皺眉。吳寶山又連忙改口說:「村裡平平安安的,行許不要緊。來的那幫人是城裡保安隊的,一進街這個嚷啊:八路來了,你們燒茶燒水,就不能給咱口涼水喝?我看看勢頭不對,挺著脖子出來支應吧,要啥給啥,說一不二,好歹壓服下去啦。他們問我是不是幹部,我說:「幹部都跟八路走了。他們說:怕啥!都是中國人,回來露露名就行了。」

  河渠冷丁問道:「蔡八翠回來沒有?」問得吳寶山打了個冷閃,趕緊答道:「這個摸不清,反正我沒碰見他。」

  有的娘們掛著家,也趕到近前問道:「你看回家要不要緊?」

  吳寶山說:「誰敢保險!不過村裡倒沒怎麼糟蹋。」

  娘們松了氣,惦起家來。圈裡的豬一天沒喂了,雞窩黑夜不蓋嚴,別叫黃鼠狼給叼去。破家值萬貫,哪擺得開?嘁嘁喳喳一商量,膽壯的就想回去。河渠怕受敵人騙,拚命攔擋也攔擋不住,零零星星走了幾個。回去後果真挺安穩,也沒出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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