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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南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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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三天頭上,鄒多喜拿起鐮刀、繩子搭到肩上,望著河渠說:「老二,我也家去啦。撇下奶奶自個,我也不放心。」 趙璧急得插嘴道:「咱們可都分了地,地主又不是老綿羊,你不怕他倒咬一嘴!」 河渠也閃著眼說:「你怎麼這樣糊塗,回去不是明著找死!你就別想我肯放你走!」 多喜撓撓脖子道:「你說的!他們也不是老虎,還會吃人!」他一心只惦著老奶奶,便貴賤不聽人勸,悄悄溜到一邊去,瞞著河渠割了把柴,裝做沒事的樣子背起來往回走。堡子圍著道土牆,門口站著個保安隊,穿的一身青,瞪了他一眼,也沒多問。他心裡挺膽虛,走到蔡八翠大門口,前腳剛邁進門坎,卻見八翠老婆從廁所走出來,手捂著腦門子,哼哼喲喲地叫:「噯呀!噯呀!……」一眼望見多喜,臉刷地變了,手指著多喜,咬著牙罵道:「你這塊閻王爺也不上帳的窮骨頭,往哪瞎撞?別把喪氣帶到我家來!八路一滾,你當還是你們窮鬼的天下呢!」 罵得多喜哪敢吭聲,慌忙退出去,走進旁邊那個場院去。老奶奶聽出他的腳步聲,在小場屋裡問道:「是多喜麼?」一面焦急地走出來。 奶奶有七十了,高身量,腰板挺直,白頭發脫的剩不幾根,還在腦後挽了個小鬏──一看就是個剛硬要強的人。她把多喜一把拉進屋去,關上門,指了指隔壁說道:「那主人又回來了!你來家做啥?你不知道奶奶心裡多急!」 多喜嚇了一跳,問道:「八翠回來了麼?」 奶奶說:「不是那壞蛆是誰!前天領著保安隊一塊來的。眼時村裡光許進,不放出,也不知安的啥心腸。那天一來。八翠老婆就把我攆出正屋來啦,打呀罵的,把咱們的東西揚得滿院都是,摔碎好幾個碗。我要搬糧食,八翠推了我一跤,也不叫搬。這兩天,我就光咽土豆子了。別再耽誤時候啦,你快走吧!」 說的多喜很慌,懊悔自己不該不聽河渠的話,拔腳想走。正在這時,門砰地踢開,蔡八翠像個肉墩子,冷不防出現在門口。這傢伙霎著兩個小綠豆眼罵道:「你們這些侉屬們,真惡透了!村裡攪了個天昏地暗,都是你們侉子領頭鬧的!背後還說小話!怎麼?這筆帳不該算算麼?」一面邁進屋,點著多喜的鼻子罵得更凶:「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也得把心擱在當中,別擱在肋巴骨裡。我哪點虧待了你?當初你們逃難過來,不是我養活著,早做了外鄉鬼!你倒恩將仇報,鬥爭起我來!地分也就分了,我也不要了,可有一宗,你們得給我租子。」 老奶奶氣得顫著頭說:「秋天打的糧食,幾大甕,都叫你霸去了,你還要啥租子?「 八翠嚷道:「嘿嘿,是你霸去我的,還是我霸去你的!你們分了我六畝平川好地,賴年頭,也能打兩石,按三七分,二七一十四,你們得交我一石四鬥租子,少一粒不行!」 老奶奶道:「你這不是逼人麼?叫我到哪給你弄去?」 八翠上去打了老奶奶一個嘴巴子,罵道:「老白菜幫子,財敢撒潑!你不說理,我找人跟你說理!」一跺腳走了。 奶奶見八翠一走,趕緊推著多喜說:「你快跑吧,省得吃虧。我這條老命,豁出去算啦!」可是又哪跑得及?沒到街上,八翠早把多喜堵住,指著他對兩個保安隊嚷道:「先拿住他!這些侉子最惡。」保安隊便動手捆人。 老奶奶拉著多喜的胳膊叫道:「你們都鑽泥了,壞了心了!要拿就拿我吧,我這條老命也不要啦!」 八翠雙手把她一推,一推推了個腳朝天,冷笑道:「拿你做啥!你要孫子就使米來贖,不贖就準備棺材吧!」一面揮著手,叫保安隊把多喜橫拖豎拉綁走了。 四 奶奶跌到個糞堆上,頭嗡嗡的,小鬏也跌散了,兩眼發直,可沒一滴淚。她一輩子遭的罪,比她吃的飯都多,心磨得疙疙瘩瘩的,有點木了。早年也許把淚流幹,從來不哭。哭有啥用,你還指望誰可憐你?老奶奶就是這樣剛強。她喜歡河渠的性子,看不慣多喜那麼呆頭呆腦的,沒有定心骨,好像短個心眼,吃虧到底就吃在這上頭。總得想法救他呀。可又從哪弄一石四斗米呢? 老奶奶爬起身,頭一陣發昏,趕緊抓住身旁一棵杏樹,閉了會眼,才挺住了。到許老用家去吧,試試能不能挪借到米。她挺著腰板,慢慢走到街上,才知道村裡鬧翻了天了。 蔡八翠起初跟吳寶山串通一氣,先縮著頭不做聲,想騙村裡人回來,看看效果不大,現時又跟鄒家撕破臉,索性現了原形,拿著把牛耳尖刀,明晃晃的,滿街嚷道:「窮小子們,有本領的出來鬥吧!地憑文書官憑印,我是地主,今天就要收地租!」便指使那些保安隊闖進新農會會員家裡,牽牲口,拉糧食,搬東西,銀錢手飾都下了腰包,弄個雞犬不留。趙璧的家抄得更亂,他媳婦坐在風地裡哭,綰頭的簪子叫人拔去,頭髮披散著,棉襖也扯掉了幾個扣門。 老奶奶顫顫巍巍地走著,卻像沒聽見,也沒看見。她渾身上下,從頭髮梢到腳掌,泡在苦水裡泡了七十年,什麼苦難還能嚇倒她?走到許老用豆腐房前,怪呀,單獨沒事,門也悄悄地掩著,門縫裡直冒熱氣。她推開門進去。屋裡勢氣騰騰的,許老用坐在灶火前拉著風箱,鍋裡正熬著一鍋豆腐。 許老用蒼老多了,臉上平空添了些皺紋,眼神挺黏。說笑也提不起勁,見了奶奶,強打精神招呼說:「大嬸,你怎麼有閒心出來串門?上炕頭坐吧,挺熱火。是不是不舒服,臉色不大好看。」 奶奶爬上炕說:「我只恨自己老不死,要能得病死了,兩腿一伸,倒真享福!」 許老用停住手不拉風箱,望著老奶奶問道:「家裡出事了吧?」 奶奶說:「人都逮走啦!」便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臨末了說:「你看叫我從哪弄米贖他?只指望大叔你了。」 許老用且不答話,拿起個黑瓷罐子,往鍋裡點了鹵,隨後盛了碗豆腐腦,送到奶奶跟前說:」趁熱吃吧。吃一碗半碗豆腐,我還敢做主。別看我天天緊忙乎,又磨豆腐又點漿,其實是奶媽抱孩子,人家的。保安隊一來,八翠就下了聖旨,天天逼我做一鍋豆腐,也不給錢。缸裡剩的幾鬥黑豆,眼看露出缸底,正愁沒法掏換呢。我沒長皇帝的命,倒長了皇帝的身子,你瞧,這不是『龍袍』又加身了。」便苦笑著張開胳膊,讓奶奶看他那件穿了十年的爛棉襖,接著又道:「羊皮襖給我剝去啦,新棉鞋給我換去啦,於今的日子是老羊趕山,趕到哪算哪吧!」 奶奶手托著腮,直僵僵著盯著炕席道:「難道說我那孩子就白白糟蹋了麼?」 許老用說:「大嬸,你也不用難受,趕明天咱去保他。多喜給蔡家不知出了多少死力,莫非說還能崩了他?」 第二天前半晌,許老用扶著奶奶,包了斤豆腐,到村公所去探望多喜。夜來下了大霜,樹枝上掛得滿滿的,天也冷得出奇。莊戶人早起挑水,滿街拉搭的水滴,滑刺溜的,都凍了冰。他們才進了院,就聽見上房裡發出清脆的巴掌聲,接著是蔡八悴,不聽見答言,蔡八翠便喝道:「不說吊起他來!」過了一陣,忽然聽見有人破著嗓子叫道:「哎呀,我的娘啊!」 老奶奶停在當院,臉色都變了,顫著音叫:「多喜!多喜!」一面撲進屋去。 梁上吊的是另外一個農民,痛得咬著舌頭,咬得血順著嘴角往外直淌,兩條腿使力往上拳,拳著拳著忍不住了,腿一伸,又發出一聲不像人的慘叫。 蔡八翠見奶奶撞進來,瞪著小綠豆眼喝道:「你吃啥迷了心竅,跑到這來趕熱鬧!」 奶奶氣短得提不起音,像要斷氣似的說:「我想來看我那孫子……」 許老用從後邊接腔說道:「對啦,我是陪她來望望多喜,小小不然的罪,你就開開恩,饒了他吧。」 蔡八翠伸出手道:「租子拿來沒有?」 許老用說:」正在湊呢。」 蔡八翠連推帶掀地叫道:「不交租子就要人,世間上沒那麼便宜事!滾出去,滾出去!別在這礙手礙腳的!」 老奶奶被掀得一個踉蹌又一個踉蹌的,嘴裡說道:「我給孫子送點吃的還不行麼?」 蔡八翠說:「要送就到後院去!「說著砰地把門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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