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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南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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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9小節,有序。1949年8月北平天下圖書公司初版。這本小說雖篇幅較短,但在解放戰爭的大背景下卻生動地描寫了察南護地隊在大王疃(西大雲疃)一帶的鬥爭經歷,歌頌了獲得土地的農民遙望南山根據地,企盼第二次解放而堅持鬥爭的事蹟。在党的領導下為保衛勝利果實,察南護地隊與敵人進行殊死博鬥,故事感人,讀來令人唏噓而不能平靜。】 前記 一九四六年七月,國民黨反動派撕毀了政協決議和停戰協定,對解放區發動了瘋狂的進攻,並在十月份向張家口進犯。當時在毛主席正確的戰略方針領導下,我軍暫時「避開優勢敵人的致命打擊,並轉移軍力求得在運動中殲滅敵人」,主動地撤出張家口,轉到另外戰線上殲滅敵人」,主動地撤出張家口,轉到另外戰線上殲滅敵人。察南蔚縣川一時陷到敵人的魔手裡,土匪跟地主和敵人勾結在一起,對一度獲得解放的人民進行了殘酷的蹂躪。但人民決不屈服。人民就在中國區產党的領導下,組織起遊擊隊,經過千辛萬苦,流血犧牲,始終不屈不撓,堅持著鬥爭,直到一九四八年春天,毛主席的戰略方針終於勝利,解放軍重新打回察南,和當地人民武裝會合,消滅了反動勢力,蔚縣川的人民也重新得到解放。 這就是這篇小說的歷史背景。 一 瓜兒不離秧,孩兒不離娘,察哈爾蔚縣川的人民依靠著大南山。就像偎在娘懷裡。這片大山坐落在察哈爾河北交界,冬天頂著滿頭白雪,夏天蒙著雲霧,灰鋼鋼的,水氣挺重,春秋雨季天氣豁朗,山色黑蒼蒼的,顯得又俊,又莊重。山上長著松樹、杉樹、白楊、樺木,密密層層,也沒主,誰有力氣,砍一天柴火挑到蔚縣城,就能換到吃的。百姓常說:「這是窮人的活路!」又都是活山,數吧:九宮口、飛狐口、新開嶺、石門峪、四十裡峪、淨口子,往南直通淶源和完唐二縣,來來往往,腳運不斷。 新開嶺下有個村莊叫大王疃,離蔚縣城二十五裡,全村一百九十戶。先前掌權的是地主蔡八翠。這人長的像個肉墩子,兩隻小綠豆眼總盯著人,打旁人的算盤,人家一望他,就趕緊眨巴眨巴眼。都說他胎子硬,跟大同地面一個外號叫齊天大聖的土匪是拜把子兄弟,仗著這點惡勢力,欺壓本鄉的人。 他家裡的長工鄒多喜,就是他最吃順嘴的一塊肉。多喜原來是淶原人,七八年前,他奶奶拉著他跟兄弟河渠,一擔子東西逃荒逃到大王疃。弟兄兩個一點都不一樣。河渠是個小個子,挺精幹,兩個黃眼珠一閃一閃的,像電光,嘴老閉得繃緊,不大言語。多喜可長了個大癡個子,說話大舌頭,做活像牛一樣出死力。八翠見多喜聽使喚,又是外路人,好欺負,出了挺少一點錢雇他當了長工,安插他住在旁院一個小場屋裡。老奶奶也跟著擠進去住下,八翠樂得管她口剩飯吃,支使她拆拆洗洗,縫縫補補。河渠性子彆扭,不肯聽話,地主便發話道:「我這也不是聖人廟,供養閑(賢)人,要住就得掏房錢。」 河渠一賭氣走出去,被本村一個開豆腐房的許老用收留著住下,日久天長,也沒過什麼禮,村裡人都公認他是許老用的乾兒子了。從此,河渠就是那屬野雞的,吃碰頭食。背柴攬工,有時跟當村一個叫趙璧的木匠做零活,一來二去,倒學了一手好泥水手藝。 說起許老用,真招人笑。平五十的人了,看起來可只四十郎當歲。尖鼻子,尖嘴巴,也不長鬍子,嗓音挺脆,滿嘴淨是巧話。年輕時愛唱小旦,一輩子沒攢下錢。到如今還是個老光棍子,靠著賣豆腐糊弄著過。十年穿了一件破棉襖,又油又爛,常愛自己取笑道:「你們別不認識貸,這就叫滾龍(窿)袍。你看我──」就唱道:「前面也是窿(龍),後面也是窿,渾身上下淨是窿!」 逢上天冷夜長,吃罷晚飯,大夥慣愛湊到他豆腐房裡,說說家長里短。趙璧跟一個叫大毛欄兒的楞頭青走動得最勤。蔡八翠的底細,許老用摸得一清二楚,常對他們抖摟他的老底說: 「他這個人哪,三字經橫念,人姓狗!說起話來天官賜福,做起事來男盜女娼。早先那幾年,哪裡趕集沒有他。圍著糧食市可轉啦。見了糧食就抓一把,又看成色,又問價錢,你當他真買麼?瞅冷子揣進兜裡。一個集趕完,他的口袋也裝滿啦。一到冬天,閑著沒事,還到外堡子去要飯,爺爺奶奶叫的挺歡,要的毛糕筱面,統統埋在個窟窿裡,攢多了,趕著牲口去馱回來喂豬。……」 趙璧是個慷慨人,不信世間上會有這種刻薄鬼,擺著手笑道:「我不信。我看你是吃柳條,拉筐子,肚子裡編。」 許老用急得尖起脆嗓門說:「你看,當泥鰍的不怕迷眼,再醜的事他也幹得出來。你沒見他老婆,蒺藜子拌草,更不是好料。帶個大馬尾髻,打扮的鬼畫符,不是脖子上捏幾道紅道,就是腦門子上拔幾個火罐子,整天躺在炕上,拿手捂著腦瓜子,哼哼呀呀的,叫河渠奶奶給她揉肚子,捶腰。不過也怪,多喜就是在院裡做差事,她也看得見,爬起來就咬牙齒地罵「可恨!」這一對寶貝,真是太監騎馬,少了jiba沒有蛋,缺德貸湊到一塊了!」 其實並不止這點,蔡八翠還有更歹毒的手段。他最會放高利貸,黑驢打滾,臭蟲利,連本帶利翻上幾翻,窮人還不了帳,死逼著就得把地給他。大毛欄兒家裡原有六畝地,有一年春天沒落一滴雨,到處是一片白地,他爹跟蔡八翠借了二十塊白洋,熬著過日子。轉年老驢下了個小驢駒,可有活命的路子,全家正歡喜,蔡八翠找上門來對爹說:「你這兩頭驢還不夠我的利錢呢!地你也別種了,兩頭驢也給我,看著咱們是老相好的,欠下的零頭欠著吧!」爹一口氣沒喘上來,氣了個死,一會醒過來,半天不說話,閨女太小,不懂話,光哭著吵餓,爹正沒處出氣,拾起根棍子,一下就把閨女打死了。八翠倒滿街說:「這樣的大人,窮極生瘋,真是狠心!」 就靠這種種毒辣辦法,蔡八翠橫行霸道,全村析地差不多叫他撈去一半,害得許多人都變得牲口似的,替他做活,韁繩握在他手裡,由著他打罵。可是沙礫也有翻身日,蔡八翠橫行的日子到底也有個頭。一九四五年秋天,八路軍來了,攆走日本鬼子,再後來又做土地改革。領著農民翻身的是區委書記周連元。他一來,在家爭著訴說八翠的壞處,要求跟八翠評評舊理。也不知怎麼透了風,蔡八翠不等人鬥,先一天收拾收拾值錢東西,半夜溜了,都說是投奔齊天大聖去了。 他老婆披頭散髮,裝瘋賣傻的,擋在大門口,對著來評理的人又磕響頭,又哀告,哭著哭著就昏過去,躺在地上吐白沫。河渠這後生平時像個沒嘴的胡蘆,膽量可有天大,大夥舉他做新農會主任,領著頭翻身。八翠老婆看看裝死嚇不倒人,又裝熊,躺在炕上睜著眼說胡話。 河渠捅破她道:「你鬧也是白鬧,反正挨不過去。咱們也無非要討還欠債,照樣會給你留吃留穿。就是八翠不跑,也不要緊。」 她可假裝發燒,燒得滿炕亂跌,嚷著說穿大紅襖的吊死鬼來纏她。這也無用,她家拖欠農民的孽債還是清算了,拿出房子地頂了帳。 一個叫吳寶山的地主假裝開明,先獻了地。這人長得白淨大眼,嘴巴下一把疏疏落落的山羊鬍子。早年在北京一家當鋪做管帳先生,識點字,平時最會獻功買好,見風使舵。村裡人多半是老粗,拿不動筆,他便披著人皮混到農民隊伍裡,依舊在村裡做做文墨事,骨子裡卻跟蔡八翠一條線。 大家喜歡趙璧做人豪爽,推他頂了八翠當村長。這一來,村裡人第一次衝破了地主的黑牢,見了光明。早先被霸佔去土地的人重新拿回原地,早先沒地的人也分到地了。多年壓在大家心口上的石頭猛一下子掀掉,多年磨折著大家的痛苦一下子消除了。他們在地流著汗做活,心裡一想到這是自己的地,這是替自己幹活,秋天打下的糧食也是自己的糧食,全家可以吃得飽,還可以換回棉花和布來,冬天添補件新棉襖,他們的心裡就開了花,臉上也透出喜色來了。多喜眼老奶奶喜氣洋洋地搬到八翠家的正屋去,河渠也回來宿了。八翠老婆挪到廂房去住。 許老用更樂,龍袍脫了,分到三畝地和一件光板老羊皮襖,做夢也沒想到,喜得他拉著區委記周連元說:「這是從哪打著燈籠找來的呀莊稼人沒地,好比草拔了根,活不長遠。我白吃了五十年飯,風吹雨淋的,今天才算紮了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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