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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夜(4)


  另有誰的一匹馬也怕水,掙著韁繩要朝後跑,把牽牲口的農民帶了個斤斗。楊香武抬起腳,狠命地踢著馬肚子罵:

  「你還敢調皮!」

  他又東跑西跑,幫助農民把馬匹都趕下河去,才來整頓自己的鞍子。馬生來便識水性,一個個在浪花裡搖動著身子,農民就全爬上馬背,低聲吆喝著,一同鳧到對岸。騎兵各抱著鞍韉,爭著上船。先擺過五六個去,李排長和楊香武全等第二批再渡。慶爺爺打著一盞燈走來,輕聲地咳嗽著,一面親熱地說:

  「你們走啦?回頭可來呀!」

  李排長從心裡感激地說:

  「就是太麻煩你老人家啦。」

  小船擺過來,第二批人也渡過河去。一袋煙的工夫,這支騎兵便重新備好馬,坐上馬背。李排長轉過頭,望見慶爺爺還站在河對岸,不知對農民指揮著什麼。古銅色的臉膛,花白頭髮,依稀地映著燈光,顯出的不是老邁的神情,而是充滿生命力的青春氣概。李排長用兩腿把馬一夾,領著頭跑起來,急急地要脫離這危險的境地。他們跑出將近二裡路,後邊忽然傳來爆炸的聲響。楊香武低聲嘲笑道:

  「敵人出擊了不成?馬後炮,嚇唬誰,橫豎追不上老子啦。」

  李排長用韁繩鞭著馬,更緊地催促馬奔跑。馬便放開腿,領著後邊的馬群,一陣風似的馳向茫茫的黑夜。北極星正掛在他們的對面。

  半個月後,這隊人完成任務,果然轉回來了。他們平安地偷過那座離據點極近的板橋,趕到慶爺爺莊上時,約摸將近半夜。四十裡路的急行軍,每人的喉嚨都有些乾燥。李排長決定在這裡歇息一刻,喝點水,然後再走。他們不費事地叫開柵欄門,把馬纜在街上,一齊走進村公所。上宿的農民都起來,敞著懷,趿著鞋,對待老朋友似的招呼他們,但是精神帶著點不自然。

  楊香武一隻腳踏著凳子,兩手玩弄著他慣用的柳條鞭子,眨著眼問:「慶爺爺哪去啦?」

  一個農民苦澀地答:「死啦!」

  每個騎兵都睜大眼,李排長的臉露出更大的驚異。他想:老人家真像熟透的瓜,說死就死,只是不知道怎麼死的。不待他問,那個農民接下去說:

  「那天黑夜送同志們走後,他老人家也就送了命!」

  李排長懊悔地歎口氣說:

  「嗐,我叫他不送,他偏要送!老年人怎麼經得起冒風犯露的?那天黑夜我就聽見他咳嗽,恐怕他要害病……」

  但是農民打斷他的話道:

  「他不是得病死的……」

  老人是這樣遇到他的不幸:

  那天夜晚,騎兵渡過河去,慶爺爺正吩咐大家把小船拉到原地藏匿起來,幾個人亮著電筒,從他身後走過來。沖著電光,慶爺爺辨不清來人的面貌,但見穿著軍衣,心想是李排長一夥人,就焦急地道:

  「你們怎麼還沒過去?」

  當頭的一個人粗聲說:

  「我們來晚了麼?他們過去多大時候啦?」

  慶爺爺說:

  「剛剛才聽不見馬蹄子響。」說著,他提高聲音,急忙對河裡叫:「夥計,船別拉走,還有幾個同志要過河去。」

  那幾個人看見船攏近岸,且不上去,卻各從腰間掏出一個甜瓜似的圓東西,朝著船拋去。河面紅光一閃,響起巨大的爆炸聲音,就在這一霎間,小船碎成幾塊,拉船的幾個農民喊都沒喊一聲,跌進水裡,殘斷的身子在水面轉了轉,沉下底去。另外十來個兵即刻從夜色裡湧出來,把岸上的農民包圍在中間。燈光映亮他們的全身,每個人脖子上都顯出紅色或者白色的領章。

  慶爺爺木頭似的定在那兒,疑心是在做夢。但決不是夢。當頭的那個人早跨上前來,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拖著就走,嘴裡還罵道:

  「老王八羔子,我領你見閻王爺去!」

  慶爺爺叫敵人抓去後,好幾天沒有音信,後來才聽說被敵人挑死了……

  農民說完這段事情,又補充道:

  「都怪咱們太大意,河邊的燈點的明晃晃的,人家用千里眼照一照,什麼東西看不見?」

  全場的人都哀默著,說不出話。桌上,洋油燈的燈苗顫動起來,光亮一時變得很暗淡。燈影裡,老人的形象似乎又出現了:古銅色的臉膛,滿頂花白頭髮。他人雖然死了,他的形象卻更清晰、更高大,活生生地刻印在李排長的心中、楊香武的心中,以及每個騎兵的心中。

  帶著這個形象,當騎兵們再投向漆黑無邊的夜色時,每人都具有一種新的力量。這力量刺激他們,使他們急切想撕破夜色,把頭高舉到天外,從那裡,他們可以看見另一個嶄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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