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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夜(3)


  飯後,李排長又到村頭察看一番,叮嚀哨兵要格外留心,然後轉到村公所,躺上炕,闔上眼睡去。門上沒掛竹簾,大群的蠅子飛進屋子,討厭地叮著他的臉。他從身邊扯出手巾,蒙著臉,許久許久,才沉到蒙矓的狀態中……

  一會兒,他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在耳邊叫喊,陡地醒了過來,揭開毛巾,睜開眼,看見楊香武站在炕前。

  楊香武說:

  「剛剛哨兵來報告,說是敵人好像要出擊。」李排長一骨碌爬起身,跳下炕來。現在,他倒很沉著。他吩咐騎兵火速集合,一邊跨著快步朝村頭走去。楊香武急急地擺動雙手,追隨著他。

  放哨的騎兵隱身在一棵老榆樹後,瞧見他們,緊張地招招手,待他們走近,便指點著前邊,壓低嗓音說道:

  「你瞧,敵人好像正集合呢。」

  平原上,一個人站得略高,便可以望出去十幾裡地開闊。夏秋的時候,高稈農作物還能隱住村莊,但在這裡,多半是大片的棉田,遮不斷人的視線。李排長梗著脖頸,用兩手打著涼棚,直直地朝前盯視。據點前邊,隱約地顯出一些小小的黑點,飛快地移動,好像人們奔跑著集合。不過小黑點移動的方向十分古怪:忽而沒入莊稼地,忽而出現在通達本村的道路上,最終沿著這條道跑下來。

  楊香武瞪著眼,冒冒失失地推了李排長一把,焦急地道:

  「這不是來了麼?」

  李排長並不搭理他,暗暗尋思著。敵人如果出擊,差不多總是使用汽車,如今僅有六七個小黑點,無秩序地亂竄,事情倒有些蹊蹺。情況不弄清楚,他決不肯望風捕影地蠢動,於是??眼說:

  「你們誰到前邊偵察偵察……」

  楊香武不等他說完,答應一聲「俺去」,提著槍走進麻地,麻葉一陣搖擺,他便不見影了。

  耳邊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李排長側轉臉,看見慶爺爺趕來。老人家光著膀子,肩頭搭著件紫花布小褂,右手搖著一把大蒲扇。慶爺爺趕到近前,豎著腳尖,用蒲扇遮著眼,一邊望據點,一邊不安心地問:

  「怎麼,鬼子是要出來麼?」

  他又望望天,差不多半頭晌了。大塊的灰雲不停地流動,時時將太陽遮住。慶爺爺繼續說:

  「鬼子每回出來,正是這時候。依我的笨主意,你們不如向後退退……我催同志們走,可不是怕受連累……你要信的過今晚晌咱老慶保送你們過河,看咱怕他個鳥!」

  楊香武一頭罵,一頭走出麻地,鞋底拖著很厚的爛泥,裹腿和鞋子濺滿泥水的污點。他把槍把子朝地面一蹾,恨恨地罵:

  「真他媽敗興!」

  李排長直盯著他的面門問:

  「到底怎麼回事?」

  楊香武哼著鼻孔道:

  「哼,不知哪個王八蛋的牛跑了,老鄉在捉牛。」

  聽的人都笑了。

  火輪般大的太陽沉落後,暮色蒼蒼茫茫地襲來,李排長的心境卻相反地晴朗起來。他不再擔心敵人的侵擾。過河的事,慶爺爺一手包攬,預先便把事情鋪排妥當。不走橋,而用船渡。但想安全地突過這道封鎖線,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只要走漏一些兒消息,敵人決不肯輕輕地放過。

  李排長從腰裡掏出糧票草票等,要算還這一天人馬的吃食費用。慶爺爺推開他的手,再三地拒絕。李排長霍然醒悟了:這是敵區,如何能用糧票,便要付錢。老頭子笑道:

  「嘿,你想錯啦。咱們照樣繳公糧,連據點還有人甘心情願偷著送呢。咱是想:同志們輕易不來一趟,吃點飯還不是應該的。」

  結果,李排長還是把糧票等付清了。

  二更天光景,大地睡去了。生長在大地胸膛上的人們卻展開保衛土地的活動。慶爺爺一定要親身送他們渡河。李排長以為他的年紀高,深夜露水很重,怕他招受風寒,百般阻止他。老人更加不肯。慶爺爺慣常倚老賣老,假若旁人說他老時,他可決不服氣。他會握緊拳頭,伸直強壯的右胳膊,瞪著眼說:

  「別瞧咱老,五六十斤的小夥子叫他墜著打提溜,還不算事!」

  渡河的地方離據點僅僅十來裡路,隱隱地可以望見那邊的燈火。李排長一群人到達河邊時,慶爺爺早就派來一些農民等候著。堤上放著兩盞馬燈,照見那些漢子都脫得赤條條的,有的扠著腰站著,有的無意識地搓著胸膛上的灰垢,也有人很響地拍著大腿。

  楊香武低聲叫道:「吹滅燈!還怕敵人看不見?」

  一個農民卻很大意地答:「不怕,鬼子黑夜從來不動。」隨手只把燈苗撚小。

  滏陽河平靜地流著,很黑,很深,水面閃著一層油光。兩岸十分靜悄,只聽見各色各樣的蟲叫。

  慶爺爺走近一個漢子,小聲問:

  「船還沒有來麼?」

  這時,下游響起緩緩的水聲,河面推過來纖細的波紋。不久,一隻小船輕飄飄地傍岸泊下。這是慶爺爺那個村的一條小漁船。敵人封鎖滏陽河時,曾經儘量把農民的大小船隻搜集到一堆,點一把火燒成灰燼。慶爺爺他們事前將小船搖到水草深處,裝滿泥土,把船沉到水底下,這才不曾毀壞。今天夜晚,慶爺爺派來一部分農民先把船裡的泥土用鐵鍁挖掘乾淨,從河底撈起船來,又洗刷一番,依舊變成一隻輕快的艇子。

  船既然小,所以只能渡人。慶爺爺用商量的口氣對李排長說:

  「頭口頂好卸下鞍子,叫他們給拉過去。」

  騎兵脫離鞍子,就像海螺跑出甲殼,失去機動的能力。但又沒有更完善的辦法,只好冒險。李排長叮囑每個人要攜帶著自己的一套馬具過河,不許雜亂地堆在一起。這樣,即使情況突然轉變,急切間還可以備馬,不至於亂成一團。李排長動手解馬肚帶時,警惕地朝據點望了幾眼。那隱隱的燈火還沒熄滅,猶如幾隻狡猾的魔眼,亮晶晶地穿過漆黑的大野,窺探這邊的動作。

  楊香武手腳利落地把馬卸光,交給一個農民。那人跳下河去,使勁地拉著韁繩,但是馬昂起頭來,屁股只是向後偎,不肯下水。一個矮漢子操起一把鐵鍬,對準馬屁股重重地一擊,馬又痛又驚,撲通地跳進水去,激起很大的波浪。

  楊香武生氣道:

  「你怎麼不顧死活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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