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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2)


  中

  第二天夜晚,上燈不久,各村的老百姓便陸續地集合來了。他們多半是年輕力壯的莊稼漢子,間或也有上點年紀的老頭兒。鎬、鋤、鍬、土造的「獨一撅」火槍,晃搖在星光下,閃著金屬的薄光。村裡村外,到處波動著一片鬧嚷的人聲。儘管有人嚴厲地吩咐:「不要嚷,叫鬼子漢奸聽見可不是玩的!」可是寂靜一刻,語聲又起了,不過壓得很低,嗡嗡地,像是大群的蜜蜂在叫。

  趙區長把各村的村長招集到屋裡開會,發覺幾個臨近據點的村莊不曾到。他懷疑是不是命令未傳到,也許傳得太遲,一時趕不來。是的,拴兒不是也沒回來?但是更梆子響了,他們必須動身,讓來遲的人後追來吧。

  謝三財沉默地跟隨眾人跨出房屋,霜夜的寒氣侵襲著他的胸脯,不禁咳嗆起來。趙區長用手推開他說:「你不用來啦。」

  一陣熱血向上猛衝,謝三財的臉火辣辣地燃燒起來。他雖然有病,可是永遠默默地忍受著痛苦,不肯向人示弱。他最怕人提起他的病,更怕人因此輕視他。他定定地站在黑影裡,嘴唇抖顫著,昏眩地凝望著大門外龐雜的人影。

  龐雜的人影踏著龐雜的步子,沖著寒夜離開村莊。他們如同一道溪流,彎彎曲曲地流向前去,終於和巨大的洪流匯合起來。這洪流氾濫在滄石路的周圍,不見頭,不見尾,黑糊糊的一大片,數不清有多少萬人。

  滄石路橫臥在大平原上,就像根刺,插入平原遊擊根據地的腹部。敵人急欲擴大佔領區,縮小八路軍的根據地;八路軍卻要擴大根據地,縮小敵佔區。因此,滄石路就變成平原遊擊戰的焦點。修——破;破——修。修是強拉老百姓,破是經過簡單的動員。所以,破總比修容易。最後,敵人急了,用武裝保護修路,果然把路基修成。但是今夜,八路軍也要用武裝掩護破路。

  這是一次總的大破壞。事前有計劃地把路分成若干段,每段指定一區的群眾負責,只破半面。假定是左半面,那麼下一段的群眾就破右半面,再下一段又破左半面……

  風落了,星空彌漫著一層薄氣:在下霜。冷氣侵入人的肌肉,像針刺一樣。在高高的路基上,大群先來的農民早已動手破壞起來。趙區長領導大家爬上預先指定的一段路基,悄悄地吩咐道:「趕快動手!」

  農民紛紛地挽起棉袍的大襟,紮緊腰帶,或者向掌心吐兩口唾沫,又對搓一番,然後操起鋤頭和鎬等,一起一落地揮動起來。地殼凍了,鐵器落下去,敲出幹硬的鈍響。這時沒有人再敢出聲,偶爾,鐵鍬撞上一塊石頭,當的一聲,平地跳出幾星火花。

  蒼蒼茫茫的平原仿佛已經沉睡,千萬人齊聲發出的粗重氣息使人疑心是大地的呼吸。滄石路不再像刺,卻像一條死曲蟮,渾身都是爛洞。

  泥土裡確實鋪著柳條一類的東西,帶點彈性,破起來比較費力。趙區長混在眾人當中,揮了一氣鋤,熱了,把氊帽頭推到腦後,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前額的大汗,深長地松了口氣。旁邊,一個老頭拉拉他的襖袖,把嘴貼近他的耳朵邊,亂蓬蓬的硬鬍子刺得他發癢。他聽見老頭沙聲問:「不是說有隊伍保護麼?怎麼連個影子也看不見?」

  趙區長拍拍老頭的肩膀,忍著笑說:「不用擔心,咱們隊伍早把據點統統包圍了。」

  老頭噢了一聲,提高嗓音說:「我說是啊,人家隊伍總不能叫咱吃虧!」

  老頭蹣跚到一邊,就地坐下,從身邊摸出旱煙管,插到嘴裡,嚓的一聲劃亮根火柴,送到煙袋鍋邊。

  趙區長回身拔過他的旱煙管說:「你做什麼?」

  老頭理直氣壯地辯駁道:「怕什麼?反正有隊伍呀。」

  「有隊伍也不好抽。」

  老頭用不滿意的聲調說:「唉,唉,不抽就不抽。」

  忽然,不遠的地方放出一道雪白的光芒,直射進夜空,轉動兩下,便朝滄石路平射過來,緩緩地橫掃過原野,掃過來又掃過去。路基周遭的夜色轉成灰蒼蒼的,就像黎明前的景色,人的眉眼可以依稀地辨認出來。

  全路的人群立時四處散開,轉眼間滄石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據點裡的探照燈收斂起光芒,黑暗重新來臨。趙區長壓低喉音呼喚他的人,一會便又重新集合。就在這時,遠處槍聲響了,開頭很稀落,後來漸漸地繁密,終於擲彈筒的巨響爆炸起來,沉重地震動著田野。群眾知道自家的隊伍近在周圍,再抓到本身攜帶的「獨一撅」,信心很堅定,情緒像潮水似的向上高漲。一些氣粗的漢子搖著拳頭,跳著腳,氣呼呼地叫道:「咱們遊擊小組還不開上去,殺他一場!」

  然而,槍聲又從許多方面震盪開來,這裡,那裡,交織成一片。從前一段的群眾當中,一句話迅速地傳遞給趙區長:「趕緊撤退!敵人到處出動,一定有漢奸報告消息了。」

  於是,氾濫在滄石路上的人流立刻分成許多支流,各自朝來時的道路奔去,拋在人流背後的是繁密的槍聲。漸漸地,槍聲從繁密轉到稀落,終於完全停息。八路軍也撤走了。時候才三更多天,霜在細細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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