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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3)


  下

  覺著剛打個盹,趙區長便被狗叫擾醒,心裡不耐煩地罵:「真討厭,怎麼還不打死這些癩狗!」他曾經勸導農民把狗完全殺死,像根據地那裡,夜晚行軍,沒有一聲狗咬暴露隊伍的行動。起頭,農民不大肯聽,後來有些人便先後把自家的狗在樹上吊死。老太婆心眼窄,還替狗捏些餃子,眼看著它吃,一邊哭,一邊數落:「吃吧,吃了好死!這不怪我心狠,都是鬼子逼得你沒有活路!」

  但是打狗運動並未能圓滿地展開,敵人對百姓的虐殺使狗得救了。狗仍然攪鬧著遊擊區的環境,白天黑夜亂叫,叫得趙區長心煩。他爬下炕,趿著鞋出去解手,看著天色將近拂曉,回來推醒謝三財說:「起來,敵情太緊,咱們轉移吧。」

  他們經常在這個時間轉移,轉到另外村莊時天恰巧放亮,百姓起身了,可以立時尋到房子,免得深更半夜到達宿營地,敲打百姓的門,惹起驚慌。他們夜晚從來不脫衣服,睡覺前,東西又都收拾妥貼,所以起身不久,兩個人便背上包袱,踏上夜路,手裡的槍張著機頭。

  剛一出村,謝三財突然扯了扯趙區長的棉袍。

  前邊不遠,一星火光正在跳動。誰在抽煙。他們彎下腰,急速轉到另一個方向,想避開正路,插著田地走出去。但是走了不遠,就聽到模糊的話語。從音調上,他們辨出是日本話。他們緊張地對望一眼,兩顆心幾乎都提到口腔。

  敵人把村子團團圍住了。

  拂曉,這可怕的消息傳遍全村。每家都緊緊地關上門,全家人口聚到一起。天色轉白,轉亮。大群的日本騎兵從四面八方馳進村莊,望空放了一陣槍,然後跳下馬背,把馬拴到一邊,用牛皮靴子到處亂踢人家的街門,惡聲叫喚全村的人到村頭曠場上去集合。村人無可奈何地去了,趙區長和謝三財也混在人群當中。騎兵亂哄哄地闖進每家搜索。他們搜到驢欄、廁所、草堆,又翻箱倒櫃,把銀錢首飾不客氣地塞進衣袋,連女人的繡花紅鞋也變成互相爭奪的寶貝。

  曠場上,翻譯官「喪門神」帶著死的陰影出現。他是這一帶鄉民最恨的人。驢臉,八字眉,棒錘鼻子,眼皮又厚又重,永遠耷拉著。他很少笑,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的整個神態活像個吊死鬼,因此得到「喪門神」的綽號。

  喪門神遵從一個絡腮鬍鬚日本軍官的指揮,把村人分成男人、女人和小孩三隊,繞著每隊轉了一圈,細心地觀察每人的臉色,最後停在男人隊前,冷冰冰地說:「昨晚上你們可辛苦了!大冷天,跑出十來裡地去破路,真真難得!可惜有人告了密。想知道是誰麼?拴兒——一個叫拴兒的孩子。」

  他的厚眼皮往上一翻,眼光迅速地掃過眾人,冷冷地停逗在趙區長的臉上一刻。這張多紋的粗臉生起輕微的痙攣。喪門神繼續說:「拴兒報告了破路的詭計,還說區公所就在這村。今天咱們專來拜訪區長。你們說出區長是誰,就可以回家。」

  百姓都不做聲,眼睛直盯著喪門神,面部凝滯著不可捉摸的表情:恐怖?憤怒?仇恨?

  喪門神用手一指地,對一個十六七歲的青年說:「過來!」

  青年怯生生地走過去,垂著手,兩腿微微地抖顫。 喪門神黑著驢臉問:「誰是區長?」

  沒有答話。再問,還沒有。喪門神的眼驟然一瞪,大聲喝道:「怎麼,你不說!他媽的,給我脫下衣服來!聽見麼?脫—下—衣—服—來!」

  青年倒退兩步,慌亂地脫光膀子。早晨的寒氣侮弄著他褐色的肌肉,大粒的雞皮疙瘩一時湧出來。喪門神卻又喝道:「褲子也脫下來!」

  青年不肯聽從了。喪門神把嘴一噘,一個日本兵便搶上去強剝。青年抱緊褲腰,死命地抵抗,日本兵大笑著向下亂扯,結果把褲子撕下來,一個差不多完全赤裸的軀體暴露在風中,瑟瑟地發抖。羞恥,氣憤,同時煎迫著那青年。他用兩臂掩著臉,嗚嗚地哭泣。這引得日本兵和絡腮鬍鬚軍官高興地大笑,連喪門神的嘴邊也彎起兩道弧紋。另一個日本兵興趣更濃,從井邊提來一桶冷水,朝著青年兜頭潑去。青年叫了一聲,四肢痙攣地縮做一團,牙齒大聲地互相擊撞,叫著罵道:

  「操你祖宗!我操你八輩祖宗……」

  罵聲未完,一把刺刀插入他的肚子。清冷的朝氣裡泛起一陣難聞的血腥味。青年的肌肉生起疼痛的顫慄,全場的空氣也在顫慄。喪門神不經意地翻了翻白眼,厚眼皮子重新耷拉下去。他掏出潔白的汗巾擤了擤鼻涕,又對一個中年的農民冷冰冰地問:「你說誰是區長?」

  那農民決絕地答道:「我不知道!」

  喪門神操起刺刀,刀尖抵住農民的咽喉,吼道:「快說,誰是區長?」

  人叢中,一個激動的顫音叫:「放開他,壞種!我是區長!」

  謝三財筆直地站到人群的前邊。他咬緊牙,蒼白的臉色具有不可侵犯的嚴肅,眼睛直望著東方天邊,那兒,太陽一團火似的升上來,胭脂色的光彩射過平原,映紅他的半邊臉。

  喪門神慢慢地踱到謝三財面前,端量他一番,緩緩地點著頭說:「你倒是條漢子!好漢做事好漢當,這才算得起英雄——這裡還有什麼人呢?」

  「什麼人也沒有。」

  喪門神不信任地癟起嘴來,陰沉的鬼臉再轉向大家,裝出和緩的聲調說:「區長自首啦,再有什麼人也自己出來吧,別讓咱們費事。咱們待人向來客氣,決不難為你們。」

  這次,如果他的眼光從人縫中捉到趙區長,定會看出可疑的破綻。趙區長這個爽快的大漢,此刻低著頭,竟像酒醉似的無力。當他聽見謝三財勇敢地自認是區長時,他幾乎要搶到前邊,大聲喊道:「他不是區長,我是區長!別人不怕死,我就怕死麼?」但是,一隻無形的手卻把他拉住。這只有力的手便屬￿謝三財。今天拂曉,在他們發現敵情後,謝三財一邊急迫地埋槍和文件,一邊咳嗆著說:「想不到,想不到,可別叫敵人把咱一網打盡!」

  趙區長粗聲問道:「你怕死麼?」

  謝三財沉痛地一笑:「怕死有什麼用?早死晚死不是一樣!我擔心的是你。這區裡工作不大好堅持,沒有你,一定麻煩。我知道你頂不怕死,不過頂好不死。少死一個人,就多一分抗日力量。」

  而現在,他為了保存革命的力量,更為解救人民的性命,竟把自己獻做犧牲。趙區長受到感動,鼻子酸溜溜的,急忙用手揉了揉。

  絡腮鬍鬚軍官走近喪門神,兩個人咕噥一會,喪門神點點頭,揚聲對百姓說:「好啦,土匪捉到了,沒有你們的事,都回家吃早飯吧——慢點!自家要認自家人一道走,不要亂了。」

  於是,媽媽尋找兒子,丈夫招呼女人,一家一家人陸陸續續地走了。喪門神打開一具銀質刻花的煙盒,拿起一支香煙,在盒蓋上蹾了蹾紙煙的一頭,送進嘴裡,從容地用自來火點燃,尖銳的眼睛卻一直從厚眼皮下望著村人,好像是一隻捕食的野狼。他深信在百姓各自認走自家人後,曠場上定會留下幾個無人認領的野漢子——八路軍的工作人員。

  趙區長停留在曠場上,四外轉動著眼睛,不時搔搔頭。他想趁著人亂時溜走,可是總找不到機會。

  人漸漸地稀少,只剩十來個,八九個,四五個,末了,男人隊裡竟孤零零地剩下趙區長了。喪門神把煙尾朝地下一摔,快步跨上前去。就在這同一刻,一個女人扭著腰走到趙區長前,把懷裡的小孩遞過去,雙手挽著鬆散的髮髻說:「走吧,孩子他爹,咱們也回家吧。」趙區長饑渴似的抱過小孩,猛烈地親了幾嘴,熱切地說:「好孩子,你真是媽媽的好孩子!」然後跟隨那女人一直走去。將要入村,他掉轉頭望見幾個日本兵把謝三財五花大綁地捆起,趕著他走上不可知的道路。

  從北邊,從荒漠的古長城外,亞細亞的風暴又吹來了。黃色的塵頭沿著原野滾來,帶著呼呼的吼聲,像是馳突的獸群。塵頭越近越響,樹木搖晃了,房屋震顫了,天色暗淡了,風暴的領域是更開拓、更遼闊,直掃過遍體創傷的滄石路,吹到遙遠遙遠的南邊。整個大平原翻滾起來了。

  臨近據點,在一片風暴吹襲的梨樹林裡,一具屍體僵直地暴露著。從那件麻繩捆紮的短棉襖,從那頂褐色的破氊帽頭,人們可以容易地辨認出這是拴兒。昨天近午,當他走向這一帶傳遞命令時,他遭到兩個武裝漢奸的盤問,搜查,殺害。他們從糞筐裡劫去他的槍,更劫去那件重要的公事。告密的不是拴兒,正是那張薄薄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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