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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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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十一月初頭,北風從長城外吹來,河北大平原卷起旋轉的黃塵,這是結冰的季節了。夏秋兩季,遼闊的田野遍是蔥綠的莊稼和草木,密叢叢地遮蔽著遠近的村莊。現在,莊稼倒了,草木凋零了,每個村莊都赤裸裸地暴露出來。風變成沒遮攔的小霸王,打著響亮的呼哨,狂放地到處奔跑,跑過荒寒無邊的野地,跑過空虛的村街,無理地震撼著人家閉緊的窗門,時時還揚起大把的沙土,撒向誰家的紙窗。風驅逐開人類,暫時霸佔了這個世界。夜晚,當細細的霜花開始灑落時,人類的蹤跡幾乎更滅絕了。 可是,就在這樣一個惡劣的風夜,一個人卻頂著風在快走。那人向前躬著粗壯的身軀,右手壓住棉袍的大襟,不時側轉頭,避開急遽的風勢,但是迎頭風依舊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走的路是一條五尺來深的道溝。在平原上,這樣的道溝縱橫交織著,可以阻止日本機械化部隊的活動,八路軍卻可以自由自在地移動在道溝裡,地面上不露一絲痕跡。 道溝蜿蜒地伸向蒼茫的黑夜,最後到達終點。那個夜行人跨上地面,不覺感到些微的空虛。現在,他已經離開自家的根據地,來到鬥爭更殘酷的遊擊區。他收住腳,望瞭望夜空的北極星,辨清方向,然後掏出腰間懸掛的「大機頭」槍,把腳步放緊,搖搖晃晃地繼續趕路。 前邊有狗在叫,村莊近了。他離開大路,把腰彎得更低,插著野地摸向前去,蹲到一座孤墳後。村頭上坐落著一間黑虎玄壇廟,廟前豎立一根旗杆。在旗杆的上端,他恍恍惚惚看見一面日本小旗翻卷在夜風裡。在這一帶,每逢日本軍隊到來,老百姓便掛起小旗,表面似乎是諂媚敵人,實際卻在向各方面告警:鬼子在這裡呢!他熟悉這個記號,心不覺一沉,但是決不肯隨便相信自己的眼力,於是又爬前幾步,蹙起眉頭,集中精神望過去。這次,他看清了,旗杆光光的,一絲布條都沒有。小廟前一團黑影動了動,有人發出沙聲的咳嗽。他辨認出那是遊擊小組在放哨,才放心地松了口氣。他完全熟悉這村的地形,悄悄地從側邊繞進街,停在一家板門前,用結實的拳頭慢慢地敲了兩下,略一停逗,又急敲三下。他依照這預定的暗號連敲了四五次,院裡才有人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小聲問道:「誰呀?」 「我。謝三財麼?」 「嗯——趙區長回來啦?」 板門輕輕地打開又關上,兩個人也輕輕地說著話。等到跨進房屋,趙區長收起槍,低聲問道:「你們怎麼還沒轉移?」 謝三財在黑暗裡摸索著燈火,抑制著時時都會爆裂的咳嗽,一邊答道:「這兩天沒有什麼敵情,你又該回來了,就沒移。」 謝三財在桌子邊上劃亮一根火柴,點起粗磁燒成的煤油燈;跳躍的火光使趙區長感到昏暈,眯縫起眼睛來。 燈影流瀉到門外,一塊長方形的薄光映照到院落裡。趙區長趕緊吩咐謝三財掩上房門,轉身從炕上拿起一條紫花布棉被,掩蔽著紙窗,埋怨道:「你太粗心了!深更半夜裡,叫漢奸看見燈光不就討厭啦。」 趙區長解下腰間的布帶子,朝兩肩撲打一陣,又打了打兩隻腳背上的塵土,一邊問道:「還有東西吃麼?」 謝三財掩著嘴,乾咳幾聲,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紙,半晌才說:「就剩冷窩窩頭了,我給你弄去。」 窗外,一陣急風掠過,呼呼地吹到遠處。在這寂靜的空隙間,謝三財的聲音從隔壁一間小屋裡模糊地傳來:「拴兒,拴兒,起來!區長回來啦,快給他燒水喝,把窩窩頭也蒸一蒸。」 等謝三財再轉回來,趙區長開口便問:「喂,滄石路是不是有鋪軌道的信?」 謝三財垂著眼皮答道:「沒聽見說,只知道路基修好了。這回修路的工程師是個臺灣貨,把泥裡鋪了好些麥秸、稻秸,還有柳樹條,說是頂結實,再也不怕咱們破壞了。」 趙區長嘿嘿地笑出聲來:「哼,走著瞧吧!」 他閉緊大嘴,雙手使力地對搓著,隨著嚴肅地說:「你寫個緊急命令,這就寫,傳給每個村,叫他們把鄉親們統統動員出來,帶上傢伙,明日黑夜到這裡集合——二更天以前集合,好破路去。這回要來個大破壞,縣裡招集咱們開會去就為的這個。好幾個縣要一齊動手,瞧著吧,頂少也有十萬人。」 拴兒端進開水和熱窩窩頭,舌尖抿著嘴唇,滾圓的的嫩臉還帶著困倦的睡容。他連連地打著呵欠,一邊用袖口揉著帶眵的眼睛。趙區長抓起窩窩頭,大口地吞食,語音含混地說:「拴兒,這有件頂要緊的公事,你得立時傳去,明天吃晌午飯前都得傳到。聽懂沒有?趕緊去收拾收拾。」 在環境緊張的遊擊區,工作人員永遠在夜間活動。萬一白天必須露面,他們便得化裝。拴兒戴上一頂褐色的破氊帽頭,半根麻繩紮緊短棉襖,肩頭挑起一個破糞筐子,裡邊是半筐糞。他把謝三財寫好的公事和手槍小心地藏進筐子裡,冒著夜色跨出門去。 謝三財跟出去閂上門,轉來,兩手放到嘴邊呵了呵氣,然後交插進袖口,彎著腰伏在桌子上,尖尖的嘴巴緊壓著腕臂。在昏暗的燈影裡,他的眼窩顯得鐵青。 趙區長關心地問:「你的病怎樣了?」 謝三財的眼睛直望著煤油燈,顫聲答道:「更壞,天天黑夜都咳嗽得睡不著覺。」 趙區長搖搖頭說:「糟糕,你得到後邊養養去,這樣子不成。」 趙區長記得謝三財初到區裡當助理員時,雖然出身是個鄉村的小學教員,力氣倒不弱。春天敵人大「掃蕩」,搜索太緊,他們藏到墳圈子裡,餓了就吃田裡的麥苗,渴了喝溝裡的髒水,八天八夜不敢露頭,就這樣,謝三財失去他的健康。 一陣更加狂暴的大風猛然從遠處撲來,劇烈地襲擊著門窗。門砰地開了,油燈一下子熄滅,黑暗伴隨著狂風同時闖進房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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