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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渦堤孩到漁人家裡的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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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爾勃郎和漁人都從坐位裡跳了起來預備追這生氣的女孩。但是他們還沒有奔到村舍門口,渦堤孩早已隱伏外邊霧結的黑暗深處,也聽不出那小腳的聲音是向哪裡去。黑爾勃郎肚子疑惑看著漁人等他解釋。他差不多相信這秀美的影像,如今忽然入荒野,一定是和日間在林中作弄他的異跡同一性質。一面老人在他鬍子裡含糊抱怨,意思是她這樣怪僻行徑並不是初次。但是她一跑不要緊,家裡人如何能放心安歇,在這荒深的所在,又是深夜,誰料得到她不會遭逢災難呢? 「然則,我的老翁,讓我們去尋她吧。」黑爾勃郎說著,心裡很難過。 老人答道:「不過上哪裡去尋呢?我要讓你在昏夜裡獨自去追那瘋子,我如何過得去,我的老骨頭哪裡又趕得上她,就是我們知道她在哪兒都沒有法子。」 黑爾勃郎說:「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總得叫著她,求她回來。」他立刻就提高聲音喊著, 「渦堤孩,渦堤孩呀!快回來吧!」 老人搖搖他頭。他對騎士說叫是不中用的,並且他不知道那娃娃已經跑得多遠。雖然這樣說,他也忍不住向黑暗裡大聲喊著,「渦堤孩呀!親愛的渦堤孩!我求你回來吧!」 但是果然不中用,渦堤孩是不知去向,也沒有影蹤也沒有聲音。老人又決計不讓黑爾勃郎去盲追,所以結果他們上門回進屋子。此時爐火差不多已經燒完結,那老太太好像並沒有十二分注意那女孩的逃走,早已進房睡去了。老人把餘燼撥在一起,放上一些乾柴火焰又慢慢回復過來。他取出一瓶村醪,放在他自己和客人中間。他說道 「騎士先生,你依舊很替那淘氣的孩子著急,我們也睡不著。反不如喝著酒隨便談談,你看如何?」 黑爾勃郎不表示反對,現在老太太已經歸寢,老兒就請他坐那張空椅。他們喝喝談談露出他們勇敢誠實的本色。但是窗外偶然有一些聲響,或者竟是絕無聲響,二人不期而會的驚起說:「她來了!」 然後他們靜上一兩分鐘,但是她始終不來,他們搖搖頭歎口氣,重新繼續談天。 但是實際上兩個人的思想總離不了渦堤孩,於是漁翁就開頭講,當初她怎樣來法,黑爾勃郎當然很願意聽。以下就是他講那段故事: 「距今十五年前我有一次帶著貨色經過森林,預備上大城去做買賣。我的妻子照例留在家裡,那天幸而她沒有離家,因為上帝可憐我們年紀大了,賞給我們一個異樣美麗的小孩。這是一小女孩。其時我們就商量我們要不要為這小寶貝利益起見,離開這塊舌地另外搬到一處與她更相宜的地方。但是騎士先生,你知道我們窮人的行動,不是容易的事體。上帝知道我們到哪裡是哪裡。這樁心事一徑在我胸中盤旋,有時我經過喧闐的城市,我想起我自己這塊親愛的舌地,我總向自己說:『我下次的家總得在這樣熱鬧所在。』但是我總不抱怨上帝,我總是感激他因為他賜我們這小孩。況且我在森林裡來來往往,總是天平地靜,從來也沒有經歷過異常的情形。上帝總是跟著我呢。」 講到此地,他舉起他的小帽子,露出他光光的頭,恭恭敬敬的默視一會子,然後他重新將帽子戴上,接著講: 「倒是在森林這一邊,唉,這一邊,禍星來尋到了我。我妻子走到我跟前來兩眼好像兩條瀑布似的流淚,她已經穿上了喪服。 「我哭著說,『親愛的上帝呀!我們鍾愛的孩子哪裡去了?告訴我!』 「我妻說,『親愛的丈夫,我們的血肉已經到上帝那裡去了。』於是一路悄悄的哭著,我們一起走進了屋子。找尋那小孩的身體,方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我的妻子同她一起在湖邊坐著,引她頑笑,沒有十分當心,忽然這小東西傾向前去,似乎她在水裡見了什麼可愛的物件。我的妻子看見她笑,這甜蜜的小安琪兒,拉住她的小手。但是過了一會兒,不知道怎樣一轉身,她從我妻的臂圈裡溜了出來,撲通一聲沉了下去。我費盡心機尋那小屍體但是總沒有找到,一點影蹤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們這一對孤單的老夫婦徹靜的坐在屋子裡,我們無心說話,我們盡流淚。我們呆對著爐裡的火焰。忽然門上剝啄一聲響,門自己開了,一個三四歲最甜美不過的小女孩,穿扮得齊齊整整,站在門口,對著我們笑,我們當時嚇得話都說不出來,我起初沒有拿把那究竟是真的小性命呢?還是我們淚眼昏花裡的幻象呢。我定一定神,看出那小孩黃金的發上和華美的衣服上都在那裡滴水,我想那小孩一定是失足落水。現在要我們幫助哩。 「『妻呀,』我說,『我們自己的孩子是沒有人會救的了,但是我們至少應該幫助人家,只要人家也能一樣的幫助我們,我們就是地上享福的人了。』 「我們就抱了那小孩進來,放她在床上,給她熱水喝。這一陣子她沒有話一句話,她只張著她海水一樣藍的一對眼睛,不住的向我們望。到了明天早上,她並沒有受寒,我於是問她父母是誰,她怎樣會到這裡來。但是她講了一個奇怪荒唐的故事。她一定是從遠地方來的,因為,自從她來到現在已經十五年多,我們始終沒有尋出,她本來的一點痕跡。並且她有時講話離奇得利害,你差不多要猜她是月宮裡跌下來的。她形容黃金的宮殿,水晶的屋頂,以及一切古怪的東西。但是她所講最明瞭那一段是她母親領了她在湖上經過,她不小心失足落水,以後她就不記得了,一直等到她醒轉來,她已經在岸上樹底下,她覺得很快活。 「但是現在我們心裡發生了大大的疑慮和焦急。我們自己的孩子不見了,找到了她,我們就養育她同自己的一樣,那是很容易決定的。不過誰知道這小東西有沒有經過洗禮呢?她自己又不知道。固然她明曉得她生命的產生是仰仗著上帝的靈光和幸福,她也常常告訴我們,我們若然要用上帝光榮的名義來怎樣她,她也很願意。這是我們夫婦私下的討論。假使她從沒有受過洗禮,我們豈不是就應該趕快舉行,就是她從前經過洗禮,橫豎是好事,少做不如多做。我們就商量替她取個名字,因為一直到現在我們實在不知怎樣叫她。結果我們決定叫她做桃洛細亞,因為人家告訴我那個字的意義是上帝的贈品,實際上的確是上帝送她來安慰我們暮年光景。但是她不在意要那個名字,她說渦堤孩是她父母給她的名字,她再也不樂意人用別的名字叫她。我可是疑心那名字是異教的,我們聖書上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名字,所以我上城裡去與一牧師商量,他亦說渦堤孩的名字,靠不住,後來經我再三求他才替她題名,他才答應特別穿過森林到我們村舍,來專辦那樁事。但是她那天穿著得那樣美麗,她的表情又蜜糖似的,弄得那牧師心不由作主,她又想法去恭維他,回時又挑激他,結果他將所有反對渦堤孩那名字的種種上的理由,全忘記乾淨。所以結果她洗禮的名字,原舊是渦堤孩,她雖然平時又野又輕躁,行禮那天,說也奇怪,她自始至終異常規矩溫和。我妻子說的不錯,我們還有可怕的事體對付。只要我告訴你——」 但是他講到此地,騎士打斷了他話頭,叫他注意外邊聲響,好像哪裡發水似的,那聲響他覺得已經好久,現在愈聽愈近,差不多到了窗外。二人跳到門口。他們借著剛起來的月光,看見從樹林裡流出來那條小澗,漲水兩岸都平瀉開來,水又來得急。一路卷著石塊木條,呼呼向旋渦裡滾去。同時大風雨又發作,好像被那水吼驚醒了似的,轉瞬一大片黑雲將月光一齊吞沒,這湖也在暴風翅兒底下洶湧起來,舌地上的樹從根到枝葉尖兒一齊嗚嗚悲鳴,並且不住的搖著好像那回旋的風吹得他們頭都昏了。 兩個人一齊著了慌,都拼命的喊著,「渦堤孩!渦堤孩!上帝保佑,渦堤孩。但是一無迴響,兩人這時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就離開村舍各取一個方向,朝前直沖。 「渦堤孩!渦堤孩!回來!渦堤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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