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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農雪烏(3)


  丹農雪烏的青年期

  丹農雪烏的故鄉是在愛得利亞海邊上的一個鄉村,叫做早試加拉.阿勃魯棲省(abruzzi)的一個地方。他出世的年分是一八六三年,距今六十一年。那一帶海邊是荒野的山地,居民是樸實、勇健、粗魯、耐苦,他的父親大概是一個農夫:他的自傳裡說,他的鐵性的肌肉是他父親的遺傳,他的堅強的意志與無饜的熱情是他母親的遺傳,他有三個姊妹,都不像他,他有一個乳娘,老年時退隱在山中,他有一部詩集是題贈給她的,對照著他自己的"狂風暴雨"的生涯,與她的山中生活的安閒與靜定:

  媽媽,你的油燈裡的草心;
  緩緩的翳泯,前山
  松林中的風聲與後山的蟲吟,
  更番的應和著你的紡車
  遲遲的呻吟,慰安你的慈心

  意譯dedication of"ii poema paradisiaco"

  他在他的自傳《靈魂的遊行記》裡,並沒有詳細的記述他幼年期的事蹟。但他自己所謂"酣徹的肉欲",他的人格與他的藝術的最主要的元素,在他的童年時已經穎露了。"肉欲"是sensuality不確切的譯名,這字在這裡應從廣義解釋,不僅是性欲,各種器官的感覺力也是包括在內的。因為他的官感力特殊的強悍與靈敏,所以他能勘現最秘奧與最微妙的現象與消息,常人的感官所不易領略的境界。他的生命只是一個感官的生命,自然界充滿著神秘的音樂,他有耳能聽精微的色彩,他有目能察馥鬱的香與味,他有鼻與舌能辨析人間無窮的隱奧的變幻與結合,他有銳利的神經能認識、能區別、能通悟。他的視覺在他的器官中尤其是可驚的敏銳;他的思想的材料,仿佛只是實體的意像,他與法國的綠帝(pierre loti)一樣,開口即是想像的比喻。他的性欲的特強,更不必說;這是他的全人格的樞紐,他的藝術創作的靈感的泉源。在他早年的詩裡,我們可以想像一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在他的本鄉的海邊、山上、鄉村裡、田壟間,快活的閒遊著;稻田裡的鳥語,舂米、制乳酪、機梭,種種村舍的音籟,山坡上的牲畜的鳴聲,他聽來都是絕妙的音樂;海,多變幻的愛得利亞海,尤其是他的想像力的保姆與師傅(單就他的寫海的奇文,他已經足夠在文學界裡占一個不朽的地位,史溫龐swinbuue也不如他的深刻與細膩),不但有聲有色的世界,就是最平庸最呆鈍的事物,一經他的靈異的感覺的探檢,也是滿蘊著意義與美妙。單就事物的區別,白石是白石,珊瑚是珊瑚,白掬不是紅楓,青榆不是白楊,即此"物各有別"的一個抽象概念,也可以給他不可言狀的驚訝與欣喜,仿佛他已經猜透了宇宙的迷謎。

  他的青年期當然是他的色情的狂吼時代,性的自覺在尋常人也許是緩漸的,羞怯的發現,在他竟是火岩的炸裂,摧殘了一切的障礙與拘束,在青天裡搖著猛惡的長焰。他在自傳裡大膽的敘述,絕對的招認,好比如餓虎吃了人,滿地血肉狼藉的,他卻還從容的舐淨他的利爪,搖舞著他的勁尾,大吼了幾聲,報告他的成績。"肉呀!"他叫著,我將我自己交付給你,像一個年青無髭的國王,將他自己交給那美麗的,可怖的戎裝的女郎,看呀,她來了!她得了勝利回來。在歡呼著的市街中莊嚴的走來了。這溫柔的國王,一半是驚,一半是愛,他的希望嘲笑著他的怕懼。這是他的大言:實際上他並不曾單純的縱欲,他不是肉體的奴隸,成年期性欲的衝動,只是解放他的天才的大動力,他自此開始了他的創造的生命。"肉呀,你比如精湛的葡萄被火焰似的腳趾蹂躪著,比如白雪上淋漓著鮮血的蹤跡。"

  他第一部的詩集primo vere是他十八歲那年印行的,明年印行他的canto novo,又明年他的intermezzo di rime,那時卡杜賽(carducci)是意大利領袖的詩人,丹農雪烏早年的詩,最受他的影響。他的詞藻,濃豔而有雅度,馥鬱而不失逸致,是他私淑卡氏的成績。同時他也印行他的短篇小說,第一本是terra virgine1883,第二本Ⅱ libro delle virgini,第三本sanpanta loere,他的材料是他本鄉的野蠻的習俗。他的短篇小說的筆調,與他早年的詩不同,他受莫泊桑的感化,用明淨的點畫寫深刻的心理,但這是他的比較不重要的作品。

  他的第二個時期從他初次到羅馬開始。這不凡的少年,初次從他的鄙塞的本鄉來到了最光榮的大城,從他的朴野的伴侶交接了最溫文的社會,從他的粗滄的海濱睹面了最偉大的藝術我們可以想像這偉大的變遷如何劇烈的影響他正苞放著的詩才,鼓動他的潛伏著的野心。意大利一個有名的評衡家說,"阿勃魯棲給他民族的觀念,羅馬給他歷史的印象",羅馬不僅是偉大的史跡的見證,不僅是藝術的寶庫,他永遠是人類文化的標準;這是一個朝拜的中心,我們想不起近代的一個詩人或美術家他不曾到這不朽的古城來挹取他需要的靈感。自從意大利政治統一以來,這古城又經一度的再生,當初帝國的威靈,以一度的顯應,意人愛國的狂熱,仿佛化成了千萬道的虹彩,在純碧的天空中,臨照著彼得寺與古劇場的遺跡,慶祝第三意大利與羅馬城的千古,卡杜賽一群的詩人,當然也盡力的謳歌,助長愛國的烈焰。丹農雪烏初到羅馬,正當民族主義沸騰的時期,他也就投身在這怒潮中,盡情的傾瀉出他的謳歌的天才,他的"italianita"(意大利主義)雖則不免偏激,如今看來很是可笑的,但他自此得了大名,引起了全國的注意,隱伏他未來的政治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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