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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農雪烏(4)


  丹農雪烏的作品

  緊接著羅馬,丹農雪烏又逢到了一個偉大的勢力:他讀了尼采。丹農雪烏的藝術的性靈已經充分的覺悟,憑著他的天賦的特強的肉欲,在物質的世界裡無厭的吸收想像的營養,他也已經發現他自己內在的傾向;愛險、好奇、崇拜權力、愛荒誕與殊特,甚至愛兇狠、愛暴虐、愛勝利與摧殘、愛自我的實現。

  他是不願走旁人踏平了的道路,他愛投身到荊棘叢中去開闢新蹊,流血是他的快樂,危險是他的想望;超人早已是他潛伏的理想。現在他在尼采的幻想的鏡中,照出了他自己的體魄。他的原來盲目的衝動得到了哲理的解釋,原來糾雜的心緒呈露了聯貫的意義,原來不清切的欲望轉成了靈感他的藝術的淵泉。

  尼采給了他標準,指示了他途徑。堅強了他的自信,敦促了他的進取。後來尼采死在瘋人院裡,丹農雪烏做了一首挽詩吊他,尊為"偉大的破壞者,重起希臘的天神於'將來的大門'之前"。尼采是一個"生遲了二千年的希臘人";所以丹農雪烏自此也景仰古希臘的精神,崇拜奧林配克的天神,偉大、勝利與鎮靜的象徵;純粹的美的尋求成了他的藝術的標的。

  但他卻不是尼采全部思想的承襲者;他只節取了他的超人的理想,那也還是他自己主觀的解釋。他的特強的官覺限制了他的推理的能力,他的抽象的思想的貧弱與他的想像力的豐富,一樣的可驚;他是純粹的藝術家。

  此後"超人主義"貫徹了他的生活的狀態,也貫徹了他的作品。他的小說與戲劇裡的人物,只是他的理想中的超人的化身,男的是男超人,女的是女超人,靈魂與肉體只是純粹的力的表現,身穿著黃金的衣服,口吐著黃金的詞采,在戀愛的急湍中尋求生命,在現實的世界裡尋求理想。

  那時歐洲的文藝界正在轉變的徑程中。法國象徵派詩人,沿著美國的波(poe)與波特萊亞(baudelaire)開闢的路徑,專從別致的文字的結構中求別致的聲調與神韻,並且只顧藝術的要求與滿足不避尋常遭忌諱或厭惡的經驗與事實;用慘死的奇芒,囂俄說的,裝潢藝術的天堂;文學裡發現一個新戰慄。高蒂靄的讚美肉體的豔麗的詩章與散文;洛貝與左拉的醜惡與卑劣的人生的寫照;斐德與王爾德的唯美主義;道施妥奄夫斯基的深刻的心理病學都是影響丹農雪烏的主要的元素。他的《無辜者》與《罪與罰》有狠明顯的關係;《死的勝利》有逼肖左拉處。

  但丹農雪烏雖則儘量的吸收同時代的作者的思想與藝術,他依舊保存著他特有的精彩;他的阿爾帕斯南的拉丁民族的特色,只有俄羅斯可以產生郭郭兒(gogol),只有法蘭西可以產生法朗司(anatole france),只有英吉利可以產生奧斯丁(jane austen),只有意大利可以產生丹農雪烏。北歐民族重理性,尚斂節;南歐民族重本能,喜放縱。丹農雪烏的特長就是他的"酣徹的肉欲"與不可駕馭的衝動,在他生命即是戀愛,戀愛即是藝術。生活即是官覺的活動沒有敏銳的感覺,生活便是空白。所有美的事物的美,在他看來,只是一種結構極微妙的實質,從看得見的世界所激起的感覺,快感與痛感,凝合而成的,這消息就在經驗給我們最鋒利的刺激的霎那間。這是他的"人生觀",這是他的實現自我,發展人格的方法充分的培養藝術的本能,充分的鼓勵創作的天才,在極深刻的快感與痛感的火焰中精煉我們的生命元素,在直接的經驗的糙石上砥礪我們的生命的纖維。

  從一切的經驗中(感官的經驗)領略美的實在;從女性的神秘中領略最純粹的美的實在。女性是天生的藝術的材料,可以接受最幽微的音波的痕跡,可以供詩人的匠心任意的裁制。一個女子將去密會她的情人時的情態;她的語音、她的姿勢,她的突然的興奮,與驟然的中止,她的衣裳洩露著她的肌肉的顫動,她的頰上忽隱忽現的深淺的色澤,她的熱烈的目光放射著戰場上接刃時的情調,她的朱紅的唇縫間偶然逸出的芳息:這是藝術家應該集中他的觀察的現象。

  所以他的作品,只是他的變相的自傳,差不多在他的每一部小說裡,我們都可以看出丹農雪烏的化身,在最繁華、最豔麗的環境中,在最咆哮的熱情與最富麗的詞藻中,尋求他的理想的人生的實現。戀愛的熱情永遠是他的職業,他的科學,他的宇宙;不僅是肉體的戀愛,也不僅是由肉體所發現精神的愛情,這都是比較的淺一層的。最是迷蠱他的,他最不能解決的,他最以為神奇的,是一種我們可以姑且稱為絕對的戀愛,是一種超肉體超精神的要求,幾乎是一個玄學的構想。我們知道道施妥奄夫斯基曾經從罪犯的心理中戡求絕對的價值the absolute value丹農雪烏是從戀愛中戡求絕對的滿足。這也許是潛伏在人的靈府裡最奧妙亦最強烈的一個欲望,不是平常的心理的探討所能發現的;這是芭蕉的心,只有抽剝了緊裹著的外皮方可顯露的。丹農雪烏的工夫就是剝芭蕉的工夫;他從直接的戀愛的經驗中探得了線索與門徑,從劇烈的器官的感覺中烘托出靈魂的輪廓。他的方法所以是澈底的主觀的;他的小說只是心理的描寫:他至多佈置一個相當的背景地中海的海濱或是威尼士的河中他絕對的忽略情節與結構,有時竟只是片段的,無事實亦無結局(如virgins of the rock),所以他的特長,不在描寫社會,不在描寫人物,而在描寫最變幻,最神奇的自我,有時最親密的好友,有時最惡毒的仇敵,我們最應得瞭解,但實際最不容易認識的深藏在我們各個人心裡的鬼;他展覽給我們看的是肉欲的止境,戀愛的止境,幾於藝術自身的止境。

  所有偉大的著作,多少含有對他的時期反動或抗議的性質。

  丹農雪烏也曾經一部分人的痛斥,說他的作品是不道德的、猥褻的、獎勵放縱的。但我們也應該知道近代的生活狀態,只是不自然,矯揉的、湮塞本能的。我們的作者也許走了那一個極端,他不僅求在藝術中實現生命,他要求生活的藝術化:"永遠沉醉在熱情裡",是他的訓條。他在他的小說"fervour"裡說"現代的詩人不必厭惡庸俗的群眾,亦不必怨恨環境的拘束,我們天生有力量在掌握裡的人,就在這個世界上,還是一樣的可以實現我們生命裡的美麗的佳話。我們應該向著漩渦似的生命裡凝神的偵察,像從前達文謇教他的弟子們注視著牆壁上的斑點,火爐裡的灰燼,天上的雲,或是街道上的泥潭,"要看出新奇的結構與微妙的意義"。他又說,"詩人是美的使者,到人間來展覽使人忘一切的神品。"

  但他的理想的生活當然是過於偏激的;他的縱欲主義,如其不經過詩的想像的清濾,容易流入醜惡的獸道,他的唯美主義,如其沒有高尚的思想的基築,也容易流入瑣碎的飾偽。至於他的理想的戀愛的不可能,他自己的小說即是證據,道施妥奄夫斯基求絕對的價值的結果只求著了絕對的虛無,一個淒慘的,可怖的空,他所描寫的縱欲與戀愛的結果也只是不可閃避的慘劇。丹農雪烏與王爾德一樣,偏重了肉體的感覺;他所謂靈魂只是感覺的本體,縱容肉欲(此篇用肉欲處都從廣義釋)最明顯的條件,是受肉的支配;愈縱欲,滿足的要求亦愈迫切,欲亦愈烈,人力所能滿足的止境愈近,人力所不能滿足的境界亦愈露最後唯一的療法或出路,只是生命本體的滅絕。在《死的勝利》裡,男子與女子的熱戀超過了某程度以後,那男子,他是一個絕對的戀愛的尋求者,便發現了惡兆的思想:

  "她所以是我的仇敵,"他想,"她有一天活著盡她能用她的魔力來迷著我的日子我就不能踏進我所發現的門限,她永遠牽制著我……我理想中的新世界、新生命,都只是枉然的。戀愛有一天存在著,地球的軸心總是在單個人的身上,所有的生命也只是包圍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要想站起來,要想打出去,我非脫離戀愛不可非先將我自己救出敵圍不可。"

  他又冥想她死了。"死了以後,她只能做幻夢的資料,到成了一個純粹的理想。她可以從一個不完全的生存,上升到一個完全的永遠平安的居處,她所有的肉體的斑點與欲念,也從此解脫了。摧殘正是真的佔有,滅絕正是真的不朽,到戀愛裡求絕對的人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也明白仇恨著她是不公平的,他知道運數的鐵臂不僅是綰住了他,也綰住了她。他的煩惱並不是別人的緣故;這是從生命的精髓裡來的。如其戀愛著的人們逢到了這樣的難關,誰也不能抱怨誰,他們只能咒詛戀愛自身。戀愛!他的生命的纖維,像鐵屑迎著磁石似的,向著戀愛直奔,誰也不能克制;戀愛是地面上所有不幸事物裡的最淒慘最不幸的一件,但是他活著的日子恐怕再也逃不了這大不幸。"

  "每個靈魂裡載著的戀愛的質量是有限的,戀愛也有消耗盡淨的日子。到了那個最悲慘的時刻,再沒有方法可以救濟戀愛的死。

  現在你愛我的時間已經很久;快近兩年了!"

  原刊1925年5月11-13日《晨報副刊》,1925年5月15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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