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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行乞的詩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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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上面說的是他想在文學界裡占一席地的經過的一個概況,現在我們還得要知道苔微士先生怎樣從健全變成殘廢,他回到英國以前的生活。因為要不為那次的意外他或許到如今都還不肯放棄他那逍遙的流浪生涯,依舊在密西西比或是落機山的一帶的地域款留他的蹤跡。非到了這一邊走到了盡頭,他才回頭來嘗試那一邊的門徑。他不是一個走半路的人。 他是生長在英國威爾斯的,他的母親在他父親死後就另嫁了人,他和他的兩個弟妹都是他祖父母看養大的。他的家庭,除了他的祖父母,一個妹子,一個癡呆的弟弟,還有「一個女傭人,一狗、一貓、一鸚鵡、一斑鳩、一芙蓉雀。」他從小就是大力士,他的親屬十分期望他訓練成一個職業的「打手」。所以每回他從學校裡回來帶著「一個出血的鼻子或是一隻烏青的眼睛」,他一家就顯出極大的高興,起勁的指點他下回怎樣報復他敵手的秘訣。在打架以外他又在學校裡學到了一種非凡的本領——他和他的幾個同學結合了一個有組織有計劃的「扒兒手團」。他們專扒各式的店鋪,最注意的當然是糖果鋪。這勾當他們極順利的實行了半年,但等得我們的小詩人和他的黨羽叫巡警先生一把抓住頭頸根的日子,他挨了十二下重實的肉刑,他的祖父損失了十來鎊的罰金。在他將近成年的時候他的二老先後死了,遺剩給他的有每星期十先令息金的產業。他雖然做過廠工,學習過裝制畫框,但他不羈的天性再不容他局促在鄉里間,新大陸,那黃金鋪地的亞美利加,是他那時決定去施展身手的去處。到了美國,第一個朋友他交著的,是一個流浪的專家,從加拿大的北省到墨西哥的南部,從赫貞河流域到太平洋沿海,都是他遨遊無礙的版圖。第一個本領他學到的,是怎樣白坐火車:最舒服是有空車坐,貨車或牲口車也將就,最冒險是坐軌頭前面的擋梗,車底有並行的錢條,在急的時候,也可以蜷著坐,但最悠游是坐車的頂篷,這不但危險比較的少,而且管車人很少敢上來干涉他們。跳車也不是容易,但為要逃命三十哩的速度有時都得拚著跳。過夜是不成問題的,美國多的是菁密的森森,在這裡面生起一個火還不是天生的旅舍?有時在道上發現空屋子,他們就爬窗進去佔領(他們不止一次占到的是出名的鬼屋!) 「做了三年叫化子,連皇帝都不要做了。」但如其我們的乞兒要過三年才能認清此中的滋味,苔微士先生一到美國就很聰明的選定了這絕對職業。在那時的美國餓死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因為誰家沒有富餘的麵包與牛乳,誰人不樂意幫助流浪的窮人?只要你開口,你就有飯吃,就有衣穿。不比在英國,為要一碗熱湯吃,你先得鵠立多少時候才拿得到一張湯券,還得鵠立多少時候才能拿那券換得一碗湯。那些湯是「用不著調匙的,吃過了也沒有剔牙的愉快;就是這清清一汪,沒有一顆青豆、一瓣蔥或是一粒蘿蔔的影子;什麼都沒有,除了蒼蠅。」他們叫化可紀錄的一次是在鮑爾鐵穆,那邊的居民是心好的多,正如那邊的女人是美的多。只要你「站定在大街飽餐過往的秀色,你就相信上帝是從不會虧待你的。」他們是三個人合作的,我們的詩人當然經驗最淺。他的職司是拿著一個口袋在街角上等候運道,他的兩個同志分頭向街兩邊的人家「工作」去。他們不但是有求必應,而且連著吃了三家的晚飯;在不到一個鐘頭,不但苔微士先生提著的口袋已經裝得潑滿,就連他們身上特別博大的衣袋也都不留一些餘地,這次討飯的經驗我們的詩人說,是「不容易忘記的」。因為他們回得家清理盈餘的時候,他們又驚又喜的發現不僅他們想要的東西應有盡有,而且給下來的沒有一個紙包是僅僅放著麵包與牛油。「煎熟的蛤蜊,火雞,童子雞,牛排,羊腿,火肉與香腸;愛爾蘭白薯,甜山薯與香芋艿;黑麵包,白麵包;油煎薄餅,各種的果糕;各式花樣的蛋糕;香蕉,蘋果,葡萄與橙子;外加一大堆的乾果與一整袋的糖果」——這是他們討得的六十幾包的內容簡單的清單。只有三家沒有給的,但另有兩家分付他們再去。 到了夏天他們當然去「長島」的海濱去銷夏。太陽光,涼風,柔軟而和暖的海水,是不要錢也不須他們的募化。他們不是在軟浪裡拍浮,就在青蔭下倦臥,要不然就踞坐在磐石上看潮。但如其他們的銷夏計劃是可羡慕,他們的銷寒辦法更顯得獨出心裁。美國北省的冬天是奇冷的,在小鎮上又沒有像在英國鄉里似的現成的貧人院可以棲息或是小客寓裡出四五個銅子可以買一席地。但如其這裡沒有別的公開寓所,這裡的牢獄是現成的。在牢中的犯人不但有好飯吃而且有火可以取暖,並且除非你犯的是謀殺等罪,你有的是行動的自由,在「公共室」裡你可以唱歌,可以談天,可以打哈哈,可以打紙牌,苔微士先生的同志們都知道這些機關,他們只要想法子進牢獄去,這一冬天就不必擔心衣食住的問題了。但監牢怎麼進法?當然你得犯罪。但犯罪也有步驟,你得事前有接洽,你到了一個車站,你先得找到那地方的法警,他只要一見就明白你的來意,他是永遠歡迎你的。你可以跟他講價,先問他要一餅的板煙,再要幾毛錢的酒資。你對他說你要多少日子,一個月或是兩個月,這就算定規了。回頭你只要到他那指的酒店去喝酒玩兒,到了將近更深的時候乘著酒興上街去唱幾聲或是什麼,聲音自然要放高一些。法警先生就會從黑暗裡走過來,一把帶住了你,就說「喂,夥計,怎麼了?在夜深時鬧街是擾亂平安,犯警章第幾百幾十條,你現在是犯人了。」到了法官那裡,你見那法警先生在他的耳邊囑咐了幾句話,他就正顏的通知你說你確然是犯了罪,他現在判決你處七元或十五元的罰金,罰不出的話,就得到監牢裡住一個月或兩個月(如你事前和法警先生商定的)。從這晚上起你什麼都有了,等到滿期出來你還覺得要休養的話,你只須再跑幾裡路到另一個市鎮裡再「犯一次罪」。你犯了罪不但自己舒服,就連看守監獄的,法警先生,乃至堂上的法官,都一致感謝你的好意;因為看監牢的多一個犯人就多開一支報銷,法警先生捉到一名犯人照例有一元錢的獎金,法官先生判決一件犯罪他照例另得兩元錢的報酬。誰都是便宜的,除了出租稅的市民們,所有的公眾機關都是他們維持的。但這類腐敗而有幽默的情形,雖則在那時是極普通,運命是當然不久長的。 但苔微士先生有時也中止他的泊浮的生涯,有機會時也常常歇下來做幾天或是幾星期短期的工。鄉里收穫的時候,果子成熟的時候,或是某處有巨大的建築工程的時候,我們的詩人就跟著其他流氓的同志投身工作去。工作滿了期,口袋裡盛滿了錢,他們就去喝酒,非得喝瘋了才完事。他最後一次的職業是「牲口人」,從美國護送牛羊到英國去。他在大西洋上往還不止一次,在這裡他學得了不少航海的經驗與牲畜受虐待的慘像,這些在他的詩裡都留有不磨的印象。 在這五年內,危險是常有的,困難經過不少,但他的精神是永遠活潑而愉快的。在賊徒與流丐們的中間他虛心的承受他的教育。在光明的田野間,在馥鬱的森林中,在多風的河岸上,在紛呶的酒屋裡,他的詩魂不躊躇的吸收它的健康的營養。他偶爾惟一的抱憾是他的生活太豐滿,他的詩思太顯屯積,但他沒有餘閒坐定下來從容的抒寫。他最苦惱的一次是他在奧林斯得了一次熱病。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上火車,卻反而向著鄉里走,這使我十分的後悔,因為我沒有力氣走了,路旁有一大塊的草沼,我就爬進去,在那裡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再也支持不起來走路。這一帶常見餓慌的野豕,有時離我近極了,但它們見我身體轉動就呶吼著跑了開去。有幾十隻餓鷹棲息在我頭頂的樹枝上,我也知道這草地裡多的是毒蛇。我口渴得苦極了,就喝那草沼的小潭裡的死水,那是微菌的淵藪,它的顏色是天上的彩虹,這樣的水往往一口就可以毒死人的。我發冷的時候,我爬到火熱的陽光裡去,躺著寒戰;冷過了熱上了身,我又蜓回到樹蔭下去。四天功夫一口沒有得吃,到這裡以前的幾天也沒有吃多少。我望得見火車在軌道上來去,但我沒有力氣喊。很多車放回聲,我知道它們在離我不到一哩路停下來裝水或是上煤。明知在這惡毒的草沼裡躺下去是死,我就想盡了法子爬到那路軌上,到了鄰近一個車站,那裡車子停的多。距離不滿一哩路,但我費了兩個多鐘頭才到。」 他自以為是必死了,但他在醫院裡遇到一個同鄉的大夫用心把他治好了。這樣他在他理想中黃金鋪地的新世界飄泊了五年,他來時身上帶著十多鎊錢,五年後回家時居然還掏得出三先令另幾個便士。但他還不死心于黃金夢,他第二次又渡過大西洋,這回到加拿大去試他的運道。正好,他的命運在那裡等候著他。他到了加拿大當然照例還是白坐火車,但這一次他的車價可付大了!他跳車跳失了腿,車走得太快,他踹了一個空手,還拉住車,給拖了一程,到地時他知道不對了,他的右腳給拉斷了。經過了兩次手術,鋸了一條腿,在死的邊緣逗停了好多天,苔微士先生雖則沒有死,卻從此變成了殘廢。他這才回還英國,放棄了他的黃金夢,開始他那(如上文敘述的)尋求文學機緣的努力。 (六) 這是苔微士先生從窮到通的一個概狀。他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 Tramp)不是一本懺悔錄,因為他沒有什麼懺悔錄。他是一個急性的人,所以想到怎麼做就怎麼做,謹慎的美德不是他的。在現代生活一致平凡而又枯索的日子念苔微士先生自傳的一路書,我們感覺到不少「替代的」快樂,但單是為那個我們正不少千百本離奇的偵案探與聳動的探險談。分別是在苔微士先生的不僅是身親的經驗,而且他寫的雖則是非常的事實,寫法卻只是遍體的簡淨,沒有鋪張,沒有雕琢,完全沒有矜誇的存心。最令我們發生感動的尤其是這一點:他寫的雖多是下流的生活,黑暗肮髒、苦惱的世界,乞兒與賊徒的世界,我們卻只覺得作者態度的尊嚴與精神的健全。他的困窮與流離是自求的,我們只見他到處發現了「人道的乳酪」。融融的在苦惱的人間交流著,任憑他走到了絕望的邊緣,在逼近真的(不是想像的)餓死與病死的俄頃,他的心胸只是坦然。他不怨人,亦不自艾,他從不咒詛他所處的社會,不嫉忌別人的福利,不自誇他獨具的天才,不自傷他遭遇的屯慙,不怨恨他命運的不仁,——他是個安命的君子。他跌斷了一隻腿,永遠成了殘廢,但他還只是隨手的寫來,蕭伯納先生說他寫他自己的意外正如一隻龍蝦失了一根須或是一隻晰蜴落了他的尾過了陣子就會重長似的。不,他再不浪費筆墨來描寫他自己的痛苦,在他住院時他最注意最縈念的是那邊本地人對待一個不幸的流浪人的異常的恩情。 有了苔微士先生那樣的心胸,才有苔微士先生那樣的詩。他的詩是——但我們得等另一個機會來談他的詩了。 四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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