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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行乞的詩人(1)


  1、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H. Davies

  2、Autoblography of A Super Tramp

  3、Later Days

  4、A Poet's Pilgrimage

  (一)

  蕭伯納先生在一九〇五年收到從郵局寄來的一本詩集,封面上印著作者的名字,他的住址,和兩先令六的價格。附來作者的一紙短簡,說他如願留那本書,請寄兩先令六,否則請他退回原書。在那些日子蕭先生那裡常有書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寄給他請求批評的書本,所以他接到這類東西是不以為奇的。這一次他卻發現了一些新鮮,第一那本書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倫敦西南隅一所碩果僅存的「佃屋」,第三附來的短簡的筆致是異常的透逸而且他那辦法也是別致。但更使蕭先生奇怪的是他一著眼就在這集子小詩裡發現了一個真純的詩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調的輕靈。蕭先生決意幫助這位無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買了八本,這在經濟上使那位詩人立時感到稀有的舒暢,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紹給當時的幾個批評家。果然在短時期內各種日報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這位流浪的詩人,他的一生的概況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他的地位頓時由破舊的佃屋轉移到英國文壇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他的夥伴叫他惠兒苔微士(will Davies)。

  (二)

  苔微士沿門托賣的那本詩集確是他自己出錢印的。他的錢也不是容易來的。十九鎊錢印得二百五十冊書。這筆印書費是做押款借來的。苔微士先生不是沒有產業的人,他的進款是每星期十個先令(合華銀五元),他自從成了殘廢以來就靠此生活。他的計劃是在十先令的收人內規定六先令的生活費,另提兩先令存儲備作書費,餘多的兩先令是專為周濟他的窮朋友的。他的住宿費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儉的時候是二先令四,在最儉的時候是不化一個大,因為他在夏季暖和時就老實借光上帝的地面,在涼爽的樹林裡或是寬大的屋簷下寄託他的詩身!)但要從每星期兩先令積成二三十鎊的鉅款當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後一次的發狠決意犧牲他整半年的進款積成一個整數,自己蹺了一條木腿,袋了一本約書,不怎樣樂觀卻也不絕望的投向蕩蕩的「王道」去。這是他一生最後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說:——

  「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經驗,無可名稱的一種經驗;因為我居然還能過活,雖則我既沒有勇氣討飯,又不甘心做小販。有時我急得真想做賊;但是我沒有得到可偷的機會,我依然平安的走著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饑慌的時候——我的實在的狀況益發的黑暗,對於將來的想望益發的光鮮,正如明星的照亮襯出黑夜的深蔭。

  我是單身趕路的,雖則別的流氓們好意的約我做他們的旅伴,我願意孤單因為我不許生人的聲音來擾我的清夢。有好多人以為我是瘋子,因為他們問起我當天所經過的市鎮與鄉村我都不能回答,他們問我那村子裡的『窮人院』是怎樣的情形,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因為我沒有進去過。他們要知道最好的寓處,這我又是茫然的因為我是寄宿在露天的。他們問我這天我是從那一邊來的,這我一時也答不上;他們再問我到那裡去,這我又是不知道的。這次經驗最奇怪的一點是我雖則從不看人家一眼,或是開一聲口問他們乞討,我還是一樣的受到他們的幫助。每回我要一口冷水,給我的卻不是茶就是奶,吃的東西也總是跟著到手。我不由的把這一部生活認作短期的犧牲,消磨去一些無價值的時間為要換得後來千萬個更舒服的;我祝頌每一個清朝,它開始一個新的日子,我也拜禱每一個安息日晚上,因為它結束了又一個星期。」

  這不使我們想起舊時朝山的僧人,他們那皈依的虔心使他們完全遺忘體膚的舒適?苔微士先生發現流浪生活最難堪的時候是在無蔭蔽的曠野裡遇雨,上帝保佑他們,因為流浪人的行裝是沒有替換的。有一天他在颱風的鄉間撿了一些麥柴,起造了一所精緻的,風侵不進,露淋不著的臨時公館,自幸可以暖暖的過一夜,卻不料

  「天下雨。在半小時內大塊的雨打漏了屋頂。不到一小時這些雨點已經變成了洪流。又只能耐心躺著,在這大黑夜如何能尋到更安全的蔭蔽。這雨直下了十個鐘頭,我簡直連皮都浸透了,比沒有身在水裡幹不了多少——不是平常我們叫幾陣急雨給淋潮了的時候說的『浸透了皮』。我一點也不沮喪,把這事情只看作我應分經受的苦難的一件,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在露天選了一個行人走不到的地點,躺了下來,一邊安息,一邊讓又熱又強的陽光收幹我的潮濕。有兩三次我這樣的遭難,但在事後我完全不覺得什麼難受。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過的,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在露天寄宿,但不幸暖和的夏季是有盡期的,從十月到年底這三個月是不能沒有蔭蔽的。一席地也得要錢,即使是幾枚銅子,苔微士先生再不能這樣清高的流浪他的時日。但高傲的他還是的,本來一個殘廢的人,求人家的幫助是無須開口的,他只要在通衢上坐著,伸著一隻手,錢就會來。再不然你就站在巡警先生不常到的街上唱幾節聖詩,滾圓的銅子就會從住家的窗口蝴蝶似的向著你撲來。但我們的詩人不能這樣折辱他的身分,他寧可忍凍,寧可挨餓,不能拉下了臉子來當職業的叫化。雖則在他最窘的日子,他也只能手拿著幾副鞋帶上街去碰他的機會,但他沒有一個時候肯容自己應用乞丐們無心的慣技。這樣的日子他挨過了兩個月,大都在倫敦的近郊,最後為要整理他的詩稿他又回到他的故居,虧了舊時一個難友借給他一鎊錢,至少寄宿的費用有了著落。他的詩集是三月初印得的,但第一批三十本請求介紹的送本只帶回了兩處小報上冷淡的案語。日子飛快的過去。同時他借來的一點錢又快完了,這一失望他幾乎把辛苦印來的本子一起給毀了!最後他發明了寄書求售的法子,拼著十本裡賣出一兩本就可以免得幾天的凍餓,這才蒙著了蕭先生的同情,在簡短的時日內結束了他的流浪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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