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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郎甯夫人的情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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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詩人白郎甯與衣裡查白裴雷德的結合是人類一個永久的紀念。如其他們結婚以前的經過是一葉薰香的戀跡,他們結婚以後的生活一樣是值得我們的讚美。如其他們彼此感情的交流是不涉絲毫勉強,他們各自的忍耐與節制同樣是一宗理性的勝利。如其這婚姻使他們二人完全實現這地面上可能的幸福,他們同時為跚蹣的人類立下了一個健全的榜樣。他們使我們豔羨,也使我們崇仰,他們不是那猥瑣的局促的一流。如其白郎甯在這段情史中所表現的品格是男性的高尚與華貴,白夫人的是女性的堅貞與優美與靈感。他們完全實現了配偶的理想,他們是一對理想的夫妻。 白郎寧是一個比較晚成的詩人,在他同時期的譚宜孫詩名眩耀全國的時候認識他的天才只有少數的幾個人,例如穆勒約翰與詩人畫家羅刹蒂,他在大英博物院中親手抄繕白郎寧的第一首長詩。但他的詩,雖則不曾入時,已經有幸運得著了衣裡查白裴雷德在深閨中的認識與同情。同時白郎寧也看到了裴雷德的詩,發現她引用自己的詩句,這給了他莫大的愉快。這是第一步。經由一個父執的介紹,裴雷德是他的表妹,白郎寧開始與她未來的夫人通信。裴雷德早年是極活潑的一個女孩,但不幸為騎馬閃損了脊骨,終年困守在她樓上的靜室裡,在一隻沙發上過生活,沙士比亞與古希臘的詩人是她惟一的慰藉。她有一個嚴厲的經商的父親,但她的姊妹是與她同情並且隨後給她幫助的。她有一個忠心的女僕叫威爾遜,一隻更忠心的狗叫佛露喜。她比白郎寧大至六歲,與他開始通信的那年已是三十九歲。 你們見過她的畫像的不能忘記她那凝注的悲愴的一雙眼,與那蓬鬆的厚重的兩鬢垂鬈。她的本來是無歡的生活。一個廢人,一個病人,空懷著一腔火熱的情感與希有的天才,她的日子是在生死的邊界上黯然的消散著,在這些黯慘的中間造化又給她一下無情的打擊,她的一個愛弟,無端做了水鬼,這慘酷的意外幾於把她震成一種失心的狂癇,正如近時曼殊斐兒也有同樣的悲傷。她是一個可憐人,哀愁與絕望是人生給她的禮物。 但這哀愁與絕望是運定不久長的。當代她最崇拜的一個詩人開始對她謙卑的表示敬意,她不能不為他的至誠所感動。在病榻上每日展讀矯健敦篤的來書,從病榻上每日郵送鄭重綽約的去緘,彼此貢獻早晚的靈感,彼此許諾忠實的批評。由文學到人生,由興會到性情,彼此發現彼此開始在是一致的同心。在不曾會面以前,他倆已經聽熟了彼此的聲音——不可錯誤的性靈的聲音。 這初期五個月密接的通信,在她感到一種新來的光明驅散了她生活上的暗塞,在他卻是更深一層的認識。這遠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侶?沒有她人生是一個偉大的虛無,有了她人生是一個實現的奇跡,她再不能懷疑,這是造化恩賜給他的惟一的機緣。她准許他去見她,在她的病房中,他見著了她,可憐的瘦小的病模樣,蜷伏在她的沙發上,貴客來都不能欠身讓坐!他知道這是不治的病,但他只感到無限的悲憐。他愛她,他不能不愛她。在第一次會見以後,偉大的白郎寧再不能克制他的熱情。他要她。他的盡情傾吐的一封信給了溫坡爾街五十號的病人一次不預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躊躇。到早上她寫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見他。偉大的白郎寧這次當真紅了臉,顧不得說謊,立即寫信謝罪,解釋前信只是感激話說過了分,請求退還原函(他生平就這一次不說真話。)信果然退了回來,他又帶著臉紅立即給毀了去,(他們的通信單缺了這一封,這使白夫人事後頗感到懊悵的。)這風險過去,他們重複回到原先平穩的文字的因緣。裴雷德准許他的朋友隨時去看她,同時郵梭的投織更顯得殷勤,他講他的意大利忻快的遊蹤,但她酬答他的只有她的悲慘的餘生——這不使他感到單調嗎?他們每週會面的一天是他倆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時住在倫敦的近郊。這正是花香的季候,鄉間的清芬,黃的玫瑰,紫的鈴蘭,相繼在函緘侵入溫斐爾街五十號的樓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隨著初秋的陽光漸漸的成熟。她不能不把她心裡的鬱積——她的悲哀,她的煩悶——緩緩的流向惟一朋友的心裡。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過分,但他還記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經忍何妨忍耐到底。他現在早已認定,無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一行的慈善」,她的心已經為他跳著了。但她還不能全放開她的躊躇。她能承受他的愛嗎?這是公平嗎?這是公平嗎?他,一個完全的丈夫。她:一個頹廢的病人。他能不白費他的黃金嗎?這砂留得住這清泉嗎?她是一個對生命完全放棄的人,幸福,又是這樣的幸福,這念頭使她忖著時都覺得眩暈,但這些不是阻難。在他只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時,承受她的靈感,寫他的詩,由此救全他的靈魂,他還有什麼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遠殘廢都不成問題,他要的只是性靈的化合。她再不能固執,再不能堅持,她只求他不要為她過分遷就,她如其有命,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對他她只有無窮的感恩。她准許他用她的乳名稱呼! (五) 現在惟一的困難就只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親,他不想像他女兒除了對上帝和他自己忠貞還有能有別的什麼感情的活動。他是一個無可通融的。他惟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點不得回家,這一點他的女兒們都是知感的。裴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邊沿,陽光暖和處去養息身體,因為她現在的生命是貴重的了。從死的黑影裡劫出來,幸福已經不是不可能的夢想了。但她的父親如何能容她有這種思想。她只要一開口這獅子就會叫吼得一屋子發震。她空懷著希望,卻完全沒有主意。她的朋友是永遠主張抵禦惡的勢力的,他貢獻他的勇敢,他建議積極的動作。裴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與更雄健的意志。同時他倆的感情也已經到了無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們再不能防禦真情的氾濫。純粹的愛在瞭解的深處流溢著。他們這時期的通信不再是書柬,不再是文字,是——「一對搏動的心」。從黑暗轉到光明,從死轉到愛,從殘廢的絕望轉到健康的歡欣,愛的力量是一個奇跡。等到第二個春天回來的時候裴雷德已經恢復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陽光下,在草青與花香間,在禽鳥的歌聲中,不能不訝異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給她的莊嚴的愛在她的心中像是一盤發異香的仙花,她是在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鈴蘭曾經從鄉間輸人她的深閨,她這時也在和風中為他親手採擷濃蕊的蝴蝶花。在這些甜蜜的時光的流轉中,她的家庭的困難一天嚴重似一天,她的父親的顢頇是無法可想的,這使情人們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條甘脆的出路,他們決意走。到意大利去,他倆的精神的故鄉。他們先結了婚,在一個隱僻的教堂裡,在上帝的跟前永遠合成了一個體,再過了幾天他倆悄悄的離別了島國,攜著忠心的威爾遜與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陸,攀度了阿爾帕斯,在阿諾河人海處玲瓏的皮薩城中小住,隨後又遷去翡冷翠,在那有名的Casa Euidi中過他們無上的幸福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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