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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郎甯夫人的情詩(3)


  (六)

  這無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這十五年中他倆不知道一天的分離。他們是愛遊歷的,在羅馬與巴黎與倫敦間他們流轉著他們按季候的蹤跡。白夫人,本來一個沙發上的廢人。如今是一個健遊者,巴黎是她的「軟弱」,意大利是她的「熱情」,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創作的成績也不弱於她的「勞勃脫」,雖則她是常病,有時還得收拾她的「盆」兒的嘴臉與襪鞋。他倆的幸福正是英國文學的幸福。勞勃脫在他的「巴」的天才的跟前,只是低頭,他自己即使有什麼成就,那都是她的靈感。「盆」兒是他們最大的歡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給他們不少的快樂。在交友上他們也是十分幸運的。白郎甯的剛健與博大,他夫人的率真與溫馴,使得凡是接近他們的沒有不感到深切的愉快。出名壞脾氣的喀萊爾,「狂竄的火焰」似的老詩人蘭道(Savage Landor),長厚的譚尼孫,偉大的羅斯金,美秀的羅刹蒂弟兄,都一致的傾倒這一雙無雙的佳偶。羅刹蒂最說得妙,他說他就奇怪「那兩個小小的人兒(指白氏夫婦)何以會得包容真實世界的那麼多的一部分,他們在舟車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裡用不到一隻雙人床?」他們所知道的惟一的悲傷與遺憾就只白郎甯的母親的死和白夫人父親的倔強,他們的幸福始終得不到他的寬恕。白夫人對意大利的自由奮鬥有最熱烈的同情,也正當意大利得到完全的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勃勞脫永訣。如其她在生時實現了人生的美滿,她的死更是一個美滿的紀錄。她並沒有什麼病痛,只是覺得倦,臨終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甯商量消夏的計劃。「她和他說著話,說著笑話,用最溫存的話表示她的愛情;在半夜的時候,她覺得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寧的手背上假寐著。在幾分鐘內,她的頭垂了下來。他以為她是暫時的昏暈,但她是去了,再不回來。」那臨時一些溫存的話是白郎寧終身的神聖的紀念。她最後的一句話,白郎寧問她覺到怎麼樣,是一單個無價的字——「Beautiful」,「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懷抱中瞑目。

  (七)

  美!苦悶的人生難得有這樣完全的美滿!這不僅是文藝史的一段佳話,這是人類史上一次光明的紀錄。這是不可磨滅的。這是值得永久流傳的。但這段戀史本身固然是可貴,更可貴的是白夫人留給我們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詩(The Sonnets from the Portaguese)。在這四十四首情詩裡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純晶。這在文學史上是第一次一個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對一個男子的愛情,她的情緒是熱烈而搏聚的,她的聲音是在感激與快樂中顫震著,她的精神是一團無私的光明。我們讀他的情詩,正如我們讀她的情書,我們不覺得是窺探一種不應得探窺的秘密,在這裡正如在別的地方,真誠是解釋一切,辯護一切,潔化一切的。她是一種純粹的熱情,它的來源是一切人道與美德的來源,她是不滅的神聖的火焰。只有白夫人才能感受這些偉大的情緒,也只有她才能不辜負這些偉大的情緒。這樣偉大的內心的表現是稀有的。

  關於那四十四首詩也還有一小段的佳話。白夫人發心寫這一束情詩大約是在她秘密結婚以前,也許大半還是在她那樓房裡寫的。她不讓白郎寧知道她的工作,她只在一次通信上隱隱的提過,「將來到了皮薩」,她說,「我再讓你看我現在不給你看的東西。」他們夫婦倆寫詩的工作是劃清疆界的。在一首詩完成以前,誰都不能要求看誰的。在皮薩那時候,白夫人的書房是在樓上,照例每天在樓下吃過早飯,她就上樓作工,讓他在樓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經上樓去,白郎寧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覺得屋子裡有人偷偷的走著,他正要回頭,他的身子已經叫他夫人給推住了,叫他不許動,一面拿一卷紙塞在他的口袋裡。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歡就把它撕了,話說完就逃上了樓去。這卷紙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詩。白郎寧看過了就直跳了起來,說:她不但是給了他一份無價的禮物,她是給人類創造了一種獨一的至寶。因此他堅持她有公開這些詩的必要。最早的單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寶亭地方印的送本,書面上寫著——Sonnets by E. B. B.一八五〇年的印本才改稱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那是白郎寧的主意。他特別挑葡萄牙因為她有過一首詩「Cotarina to Camoens」是講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這四十四首情詩現在已經聞一多先生用語體文譯出。這是一件可紀念的工作。因為「商籟體」(一多譯)那詩格是抒情詩體例中最美最莊嚴,最嚴密亦最有彈性的一格,在英國文學史上從湯麥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 Wya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 Symons)這四百年間經過不少名手的應用還不曾窮盡它變化的可能。這本是意大利的詩體,彼屈阿克(Petrach)的情詩多是商籟體。在英國槐哀德與石壘伯爵(Ear of Sarrey)最初試用時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體裁與音韻的組織,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籟體。後來莎士比亞也用商籟體寫他的情詩,但他又另創一格,韻的排列與意大利式不同,雖則規模還是相仿的,這叫做莎士比亞商籟體寫商籟體。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亞自己與史本塞,近代有華茨華士與羅刹蒂,與阿麓思梅納兒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當然是最顯著的一個。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亞與羅刹蒂的中間。初學詩的很多起首就試商籟體,正如我們學做詩先學律詩,但很少人寫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詩人中;有的?例如:雪萊與白郎寧自己?簡直是不會使用的(如同我們的李白不會寫律詩)。商籟體是西洋詩式中格律最謹嚴的,最適宜於表現深沉的盤旋的情緒。像是山風,像是海潮,它是圓渾的有迴響的音聲。在能手中它是一隻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嗚咽的幽聲。一多這次試驗也不是輕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幾首是朗然可誦的。當初槐哀德與石磊伯爵既然能把這原種從意大利移植到英國,後來果然開結成異樣的花果,我們現在,在解放與建設我們文字的大運動中,為什麼就沒有希望再把它從英國移植到我們這邊來?開端都是至微細的,什麼事都得人們一半憑純粹的耐心去做。為要一來宣傳白夫人的情詩,二來引起我們文學界對於新詩體的注意,我自告奮勇在一多已經鍛煉的譯作的後面加上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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