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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序


  一

  去年夏天我在病中問適之先生借小說看,他給了我一部木板的《醒世姻緣》,兩大函,二十大本。我打開看時,紙是黃得發焦,字印得不清亮,線裝都已線斷,每葉上又全有蠹魚的痕跡,脆薄得像竹衣,一沾手就破裂。我躺在床上略略一翻動,心就著慌,因為紙片竟像是蝴蝶粉翅似的有掛宕的,有翕張的,有飛揚的,我想糟,木板書原來是備供不備看的,這二十大本如何完篇得了——結果看不到半本就放下了。

  隔一天適之來看我,問《醒世姻緣》看得如何。我皺著眉說那部書實在不容易伺候,手拿著本子一條心直怕它變蝴蝶,故事再好也看不進去。適之大笑說這也難怪你,但書是真不壞,即不為消遣病鐘點你也得看,現在這樣吧,亞東正在翻印這部書,有一份校樣在我那裡,那是洋紙印鉛字,外加標點,醒目得多,我送那一部給你看吧。

  果然是醒目得多!這來我一看入港,連病也忘了,天熱也忘了,終日看,通宵看,眼酸也不管,還不得打連珠的哈哈。太太看我這瘋樣,先是勸,再來是罵,最後簡直過來搶書。有什麼好看,她罵說,這大熱天挨在床上逼著火,你命要不要,你再不放手我點火把它燒了,看你看得成!我正看了書裡的怒容,又看到太太的怒容,樂得更凶了。我樂她更惱。天幸太太是認字的,並且也是個小說迷,我就央說太太,我們講理好不好,我翻好一兩節給你看,如果你看了不打哈,那我認輸,聽憑你拿走或是撕或是燒!她還來不及回話,我隨手翻了一回給她看——也許是徽州人汪為露那一回,也許是智姐急智那一回,也許是狄希陳坐「監」那一回,也許相子廷教表兄降內那一回,也許是白姑子趕賊請先生那一回,我記不得了,反正哪一回都成。我一壁念,她先撅著口,還有氣,再念下去她眼也跟著字句上下看,再念口也開了,哈哈也來了……忽然她又收住了笑(我一跳),伸手說拿第一本給我!

  一連幾天我們眼看腫,肚子笑痛。書是真好,我們看完後同意說,只是有的地方寫書人未免損德過大些,世上悍婦盡有,但哪有像素姐那樣女人,懦夫也盡有,但哪有像狄希陳那樣男子。

  書是真妙,我們逢人便誇,有時大清早或半夜裡想起書裡的妙文都撐不住大笑。

  二

  那寫書人署名西周生的,我不久又聽適之說起,原來是蒲公松齡!初起我不信,看筆法《聊齋》和《醒世姻緣》頗不易看出相似處。但考據先生說的話是有憑有證的,他說《聊齋》筆法雖不相類,你去看北京出版的《聊齋》白話韻文,他既能寫那樣的白話,何以不能寫《醒世姻緣》。說起蒲公的作品還多著哩,我們都沒有見過,新近有一位馬立勳覓到了不少原稿,正在整理付印。並且就說《聊齋》,你不記得《江城》和《馬介甫》兩篇故事麼?江城和楊尹氏就是素姐的影子,高蕃和楊萬石就是狄希陳的胚子。蒲老先生想必看到聽到不少兇悍惡潑的故事,有的竟超越到情理之外,決不能以常情來作解釋,因而他轉到果報的念頭,因為除此更沒有別的可能的說法。人間的恩愛夫妻(?)我們叫作好姻緣,但夫妻不完全是根據好緣法來的。他說,「大怨大仇,勢不能報,今世皆配為夫妻」。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說到冤怨相報,別的方法都不痛快,

  「惟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項上癭袋一樣,去了愈要傷命,留著大是苦人;日間無處可逃,夜間更是難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濟;兄弟不能相幫,鄉里徒操月旦。即被他罵死,也無一個來解紛;即被他打死,也無一個勸開。你說要生,他偏要處置你死;你說要死,他偏要教你生。將一把累世不磨的鈍刀在你頭上鋸來鋸去,教你零敲碎受;這等報復,豈不勝於那閻王的刀山,劍樹,磑搗,磨挨,十八層阿鼻地獄?」

  嬌妻是一道,還有美妾也是供你受用的。看本書三十回第二十頁:——

  晁夫人又問:「你為甚麼又替晁源為妾?」計氏說:「我若不替他做妾,我會他這輩子的冤仇可往哪裡去報?」晁夫人說:「你何不替他做妻?單等做了妾才報的仇嗎?」計氏說:「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精與他為妻了。」晁夫人問說:「狐精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倒要與他為妻?」計氏說:「做了他的妻妾,才好下手報仇,叫他沒處逃,沒處躲,言語不得,哭笑不得,經不得官,動不得府,白日黑夜,風流活受,這仇才報得茁實!叫他大大的打了牙,往自己肚裡咽哩!」

  我現在又見著蒲留仙別的作品,果然是大手筆,《聊齋》雖好,或許還不是他的第一部傑作,看來《醒世姻緣》的規模確是非他不辦的。

  三

  但關於蒲留仙作《醒世姻緣》的掌故,適之先生另有長篇考據,我現在說的是我個人看了這部小說後的一點雜感罷了。

  我說到我去夏在病中看到《醒世姻緣》的興會。說也真巧,一壁我和小曼正說素姐那樣人寫得過火,一壁就有人——而且不止一個——來現身說法,聽得我們毛骨聳然,這才知道天地真是無奇不有,再回想到蒲留仙筆下的素姐,倒反覺得她的聲色也是未嘗不可以理解的了!我們來看素姐的姿態:——

  素姐伸出那尖刀獸爪,在狄希陳脖子上撾了三道二分深五寸長的血口,鮮血淋漓。狄希陳忍了疼,幸得把汗巾奪到手內。素姐將狄希陳扭肩膊,擰大腿,掐胳膊,打嘴巴,七十二般非刑,般般演試。拷逼得狄希陳叫菩薩,叫親娘。

  素姐攔住房門,舉起右手望著狄希陳左邊腮頰盡力一掌,打了呼餅似的一個焌紫帶青的傷痕,又將左手在狄希陳脖子上一叉,把狄希陳仰面朝天,叉個「東床坦腹」,口裡還說,「你是甚地?你敢不與我看!我敢這一會子立劈了你!」

  這是夠味兒的,但狄希陳先生的挨揍還不是他自己的情虧情缺?誰叫他放著絕媚的夫人在家裡還要去沾戀舊時的閑花野草,袖內藏什麼「汗巾子」,懷裡揣什麼「軟骨裝」的眠鞋?看了他那賊頭狗腦的怪相誰能不招火,哪怪得素姐?我們的朋友曾經為了怎樣也派不到一個錯字的事兒挨過類似的生活,又何嘗敢回手——怪得誰?

  我們再來聽聽素姐的嬌聲:——

  「這樣有老子生沒老子管的東西,我待不見哩!一個孩子,任著他養女吊婦的,弄的那鬼,說那踢天弄井待怎樣麼!又沒瞎了眼,又沒聾著耳朵,憑著他,不管一管兒!別人看拉不上,管管兒,還說不是!……生生的拿著養漢老婆的汗巾子。我查考查考。認了說是他(希陳先生的令堂)的,連個養漢老婆也就情願認在自己身上哩!這要不是雙小鞋(她親手抄著的現贓),他要只穿的下大拇指頭去,他待不說是他哩麼?兒子幹的這歪營生,都攙在身上;到明日閨女屋裡拿出孤老來,待不也說是自家哩?『槽頭買馬看母子』,這們娘母子也生的出好東西來哩?『我還有好幾頃地哩,賣兩頃給他嫖!』你能有幾頃地?能賣幾個兩頃?只怕沒得賣了,這兩把老骨拾還叫他撒了哩!小冬子要不早娶了巧妮子去,只怕賣了妹子嫖也是不可知的!你奪了他去呀怎麼?日子樹葉兒似的多哩,只別撞我手裡!我可不還零碎使針夠他哩,我可一下子是一下子的!我沒見天下餓殺了多少寡婦老婆,我還不守他娘那麼寡哩!」

  且不說這番發作本身是絕妙的詞令,素姐的話哪一句不是純粹理性,狄婆子駁不倒他,狄希陳先生更不提,我看了前章後句又何嘗敢批削她的一半個字?再說爽快罵出口的在事實上還不失是一位爽利的女性。素姐打是打,罵是罵,全是中鋒陽性正面文章,單看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的模樣,你就數她不上一個壞字!有的朋友還只巴望他那閨人有素姐那樣的堂皇正大哩!

  再說素姐雖則是薛教授的閨女,我們知道她認不到多少字,她碰巧脾氣來得跺些,口氣來得脆些,你能怪嗎?有的朋友家裡的「素姐」是出過大洋念過整本皮裝書的!

  再說單是皮肉受點罪那還算什麼事,現代人發明了人有「精神」,又發明了什麼叫作「精神痛苦」的,那,他們說,比身體上的痛苦要難受到萬倍!我們的狄希陳先生,皮肉雖然常爛,卻從不曾提到過精神痛苦一類字樣。現代的素姐有時不動手可以逼得你要發瘋,上吊,跳河!

  再說素姐固然是凶,說到對付丈夫,她打了他不錯,但她自己又何嘗不挨別人的打,真的每次打得連她都害怕——狄婆子的皮鞭她挨過,相大妗子的棒槌她挨過,劉超蔡的馬弁的毒手她也挨過,且不說往後猴子的促狹和寄姐的蹂躪,她什麼沒有受過?現代的素姐們可只許她們耍身手開胃,誰要是吹動了她一根毛發,問題就鬧大了——「侮辱女性」那還得了?

  再說我們聽聽素姐清醒時的談吐——

  「……我只見了他(希陳先生,當然),那氣不知從哪裡來,有甚麼閒心想著這個!……這卻連我自己也不省的。其實俺公婆極不瑣碎,且極疼我;就是他也極不敢沖犯著我;饒我這般難為了他,他也絕沒有絲毫怨我之意。我也極知道公婆是該孝順的,丈夫是該愛敬的,但我不知怎樣,一見了他,不由自己就像不是我一般,一似他們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與他們俱生的虎勢。……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卻明白又悔,再三發恨要改,及至見了,依舊還是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裡與他家有甚冤仇,所以鬼使神差,也由不得我自己。」

  如今的素姐們能有這樣完全客觀的清醒的時刻嗎?其實這又是蒲老先生的過慮,他是擔心把素姐寫得太不近人情,不像人樣,所以編插了整套的因果進去。聲明這所有的惡毒的發源不是一個人心,而是一個妖狐的心。我說他是過慮。這自然界哪還有比人更複雜的東西,哪還有比人心更多詭異的東西嗎?老實說「人」就是,你必憑空來作踐別的上帝的生物?

  四

  說到這樣我的感想更轉上了嚴重的方向。說到夫妻,像狄希陳先生的家庭生活雖則在事實上並不是絕無僅有,但像那樣的色彩豐富終究不是常例。但你能說常例都是好夫妻嗎?就像這時候半夜裡你想像在睡眠中的整個北京城:有多少對夫妻,窮的,富的,老的,小的,村的,俏的,都「海燕雙棲玳瑁梁」似的放平在長方形的床上或榻上或炕上做他們濃的,淡的,深的,淺的,美的,醜的,各家的夏夢!你問這裡面有多少類似的明水村狄府的賢梁孟?那不敢說。那麼說他們都是如膠如漆同心同德的好夫妻?那更不敢說。事實上真正純粹的好夫妻恐怕很近是一個理想的假設,類似狄府的家庭倒是真的有!大多數的家庭只是勉強過得去,雖則在外表上盡有不少極像樣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是真的。「難」的程度有不同罷了。有的乾脆是「不知」,那是本人自己知道,旁人也得明白的。老爺指說太太德性的不完備,太太訴說老爺德性的不整齊。那是比較分明的。再有許多是「不合」!這不合可就複雜了。第一本人就不明白事情彆扭在哪一點上,有心裡明白但是狃於慣性或是什麼,彼此不能或不敢說出口的。尤其在一個根本不健康的社會和家庭環境如同我們的所產生出來的男女,他們多半是從小就結成種種「伏症」(Complex)和「抑止」(Inhibition),形成適之先生所謂「麻子哲學」的心理,再加上配偶的種種不自然,那問題就鬧不了。

  人與人要能完全相處如同夫妻那樣密切,本是極柔纖極費周章的一件事。在從前全社會在一個禮法的大帽子底下做人的時代,人的神經沒有現代人的一半微細和敏銳,思想也沒一半自由和條達,那時候很多事情比較的可以含混過去,比較的不成問題。現在可大不同了。禮法和習慣的帽子已經破爛,各個人的頭顱都在挺露出來,要求自由的享受陽光與空氣。男女的問題,幾千年不成問題,忽然成了問題,而且是大問題。這個狹義的婚姻以及廣義的男女問題若不解決,現代人說,我們就不能條暢的做人。同時科學家著了忙分頭在檢查細胞,觀察原人和禽獸,試驗各種的腺,追究各類的液——希望直接間接以解決或減輕這大問題的複雜和困難性。

  現代人至少在知識上確是猛進了很多。但知識是供給應用的。在我們中間有多少人是敢於在新知的光亮中,承認事實並且敢於拿生活來試驗這新知的可恃性。最分明的一個例,是很多人明知多量生育是不適宜,並且也明知只要到藥劑師那裡去走一趟就可以省卻不少不便,但他們還是懶得動,一任自然來支配他們的運命。說到婚姻,更不知有多少人們明知拖延一個不自然的密切關係是等於慢性的謀殺與自殺,但他們也是懶得動,照樣聽憑自然支配他們的命運。他們心裡盡明白,竟許口裡也盡說。但永遠不極的運用這辛苦得來的智慧。結果這些組成社會的基本分子多半是不自然,彎曲,歪扭,疙瘩,怪僻,各種病態的男女!

  這分明不是引向一個更光明更健康更自由的人類集合生活的路子。我們不要以為夫妻們的不和順只是供給我們嬉笑的談助,如同我們欣賞《醒世姻緣》的故事。這是人類的悲劇,不是趣劇;在這方面人類所消耗的精力,如果積聚起來,正不知夠造多少座的金字塔,夠開多少條的巴拿馬運河哩!

  五

  我們總得向合理的方向走。我們如果要保全現行的婚姻制度,就得儘量尊重理性的權威——那是各種新智識的總和,在它的跟前,一切倫理的道德的宗教的社會的習慣和迷信,都得貼伏的讓路。事實上它們不讓也得讓,因為讓給理性是一種和平的演化的方式,如果一逢到本能的發作,那就等於逢到江河的橫流,容易釀成不易收拾的破壞現象。革命永遠是激成的。

  當代的蘇俄是革命可能的最徹底的一個國;蘇俄的政府和民眾也是在人生的方面最勇於嘗試的政府和民眾。關於婚姻和男女的關係,也只有蘇俄是最認清「事實」,並且是在認真的製作法令,開闢風氣,設備種種的便利,為要消除或減輕人類自從「文明」以來所積受的各方面的符咒與桎梏的魔力。蘇俄的男女是有法令的允許與社會的認可,在享受性擇的自由。他們真的是自由結合,自由離散,並且,政府早替他們備有妥善的機關,自由防阻或銷除受胎,以及自由把子女的教育權讓給公眾。在理論上不必廢棄愛的觀念,他們確是在實驗的生活上,把男女這件事放到和飲食居住一類事極相近的平面上去了。有人愛吃大葷,有人愛吃淨素;有人愛住鬧市,有人愛住鄉下,這是各人所好,誰也管不著的事。他們的婚姻男女,也就等於如此了。他們更大的目的,是在養成可能的最大多數的心智和體格一樣健全可以充分為全社會工作的男子和女子。我們固然不敢說現在蘇俄的男女,結婚的和不結婚的(那只是一個手續問題),平均起來,所享受的幸福,比別國的男女多,但我們頗可以相信他們在這問題上所感受的痛苦,浪漫的或非浪漫的,確是要比別種文明民族輕鬆得多。因而我們雖則不敢冒昧的指向蘇俄說「他們是把男女問題徹底解決了的,這是人類的福音,我也得跟著走」,但我們不能制止我們自己對他們大膽的嘗試,在這一件事如同在別件事上,感到尊敬和興趣。尊敬,因為我們明知嘗試是涵有犧牲性的!興趣,因為他們嘗試的成功或失敗都是我們現成的教訓。

  不,蘇俄是不能學的。他們的人生觀是一致的,除非你準備承受他們革命觀的全部,你很不易在土質與人情完全不同的地方,支節的抄襲他們的榜樣。蘇俄革命的重要只是一點:它告訴我們人類所有的人情禮法制度文化,都是相對而不是絕對的,因而都是可以改動的,並且,只要各部分都關照得到,即有較大的改動,也不致發生過分的不便。中國二十五年前的讀書人,比方說,都把科舉認作出身的唯一大路。我記得科舉廢止那一年,我有一個堂伯父,他是五十歲的老童生,聽到信息竟會傷心痛哭得什麼似的。現在關於男女問題憂時衛道的先生們還不是都與那位老童生一鼻孔出氣?你說外國人,俄國更不消說,都是禽獸,行,就叫他們禽獸,他們最可羨的地方正是他們的禽獸性,與禽獸一樣健康,一樣快活!你說蘇俄這樣子下去一定得滅種,「亂交」不算,還要公開的打胎,節育,還要父母不管親生兒女!哪還有人樣?但事實上這幾年蘇俄的人口反而看出可樂觀的增加,並且他們的嬰兒和孩童的快樂也不見比別處的不如。不,事情決不能那樣看法的。

  話說回來,為要減少婚姻和男女的糾紛,我想我們至少應得合力來做下列幾件事:——

  一,我們要主張普及化關於心理生理乃至「性理」的常識。

  二,我們要提倡充分應用這些智識來幫助建設或改造我們的實際生活。

  三,我們要使男女結合成為夫妻的那件事趨向艱難的路。

  四,我們要使婚姻解除——離婚——趨向簡易而便利的路。

  只有這樣做我們才可以希望減少「惡姻緣」,只有這樣做才可以希望增加合式的夫妻與良好的結婚生活。只有這樣才可以希望把彎曲,疙瘩,瘋顛,怪僻,彆扭的人等的數目,低減到少數特設的博物館容留得下,而不再是觸目皆是的常例。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希望成年的男女一個個都可以相當的享受健康,愉快,自然的生活。我們要把素姐那樣兇悍到沒人樣的婦人,狄希陳那樣狼狽到沒人樣的男人,永遠供奉在文學裡,作為荒誕的象的產物,如同《封神》、《西遊》的神怪一般,或作為往古曾經有過的怪異或精品,如同古物院裡的恐龍或畫幅上的仕女。

  六

  話雖如此,我這馬可又跑「野」了!婚姻男女是多複雜的問題,在小小的篇幅內,如何談得出什麼道理?近來因為聽到乃至看到的醜惡的,有的簡直《醒世姻緣》式的,結婚生活實在太多了,所以有了這發洩的機會就聽憑一枝禿筆胡亂的往下寫,這是我該得向讀者告罪的。我寫這一篇更正當更緊要的任務是要對讀者們說,這部書是寫得如何的好,為何值得你看的工夫,不想正經不說,廢話倒已是一大堆。現在讓我來乾脆說幾句正經介紹話。

  一,你要看《醒世姻緣》因為它是(據我看)我們五名內的一部大小說。有人也許要把它放得更上前,有人也許嫌放得太高,那是各人的看法。「大」是並指質和量的。這是一部近一百萬言、整一百回的大書,夠你過癮的。當代的新小說越來越縮小,小得都不像個書樣了;且不說芝麻綠豆大的短篇,就是號稱長篇的也是寒傖得可憐!要不了頓飯的辰光書已露了底;是誰說的刻薄話,「現在的文人,如同現代的丈夫一樣,都是還不曾開頭已經完了的!」現在難得又有一部肥美的大作來供我們大嚼了,這還不好?又好在這書寫的年代雖已不近,看到過的人比較不多!你趕快看,你有初次探險的滿足!舊木板的本子,我在開頭說過,是絕對不能看的,這次校對精良標點齊整的新本子才是你的讀本。

  二,你要看《醒世姻緣》因為這書是一個時代(那時代至少有幾百年)的社會寫生。現代最盛行的寫實主義。可憐新小說家手拿著紙本鉛筆想「充分」「描寫」一個洋車夫的生活,結果只看到洋車夫腿上的皮色似乎比別的部分更焦黃!或是描寫一個女人的結果只說到她的奶子確乎比男人的誇大!我們的蒲公才是一等的寫實大手筆!你看他一枝筆就像是最新的電影,不但活動,而且有十二分的聲色。更妙的是他本人似乎並不費勁。他把中下社會的各色人等的骨髓都挑了出來供我們賞鑒,但他卻不露一點枯涸或竭蹶的神情,永遠是他那從容,他那閒暇,我們想像他口邊常掛著一痕「鐵性」的笑,從悍婦寫到懦夫,從官府寫到胥吏,從窯姐寫到塾老師,從權閹寫青皮,從善女人寫到妖姬,不但神情語氣是各合各的身份(忠實的寫生),他有本領使我們辨別出各人的腳步與咳嗽,各人身上的氣味!他是把人情世故看爛透了的。他的材料全是平常,全是腐臭,但一經他的渲染,全都變了神奇的了。最可欽佩的是他老先生自家的態度,永遠是一種高妙的冷雋,任憑筆下寫的如何活躍,如何熱鬧,他自己永遠保持一個客觀的距離,仿佛在微笑的說「這算是人,這算是人生!」書裡不少寫猥褻的地方,比如寫程大姐寫汪為露那幾段,但在他的筆下,猥褻也是似乎得到了超度。用一句現成話,他永遠是「俗不傷雅」。他只是不放鬆的刻畫人性。在藝術上不知忌憚,至少在作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寫的十分裡有九分九是人類的醜態,他從不是為猥褻而猥褻。他的是一幅畫裡的必要的工細。但他的行文太妙了,一種輕靈的幽默滲透在他的字句間,使讀者絕不能發生厭惡的感覺。他是一個趣劇的天才。他使你笑得打滾,笑得出眼淚,他還是不管,搖著一枝筆又去點染他的另一個峰巒了。他的畫幅幾乎和人生這面目有同等的寬廣。

  三,要你看《醒世姻緣》因為這是一部以「怕老婆」作主幹的一部大書。一個大名的主人翁就是希陳——希陳者當然是希陳季常先生也!這是一個最體己最家常的題目,同時也是個最耐尋味的題目。一個男人好好的為什麼會得怕太太。夫妻的必要條件,不止是相愛,還得要相敬。這敬決不是一個形式問題,老話所謂「相敬如賓」乃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那一套,敬的意思是彼此相互的人格的尊敬。男人得像一個男人,女人也得看她的本分。男人要是品性有卑劣處被太太看透了,那這位先生就永不必想能在太太跟前抬起頭來。男子最多的通病是分鶩,因而虛心,因而說謊,因而種種的糟——結果「怕」。更有許多夫妻不合的大原因是向來不許說出口的男人養不活太太,太太吃不飽一口飯,這是他又看作他的永生責任,太太盡可據為理由向旁人訴說的,但如果男人不能盡他的「丈夫」的責任,做他太太的還不是跟貧窮一樣也許更不堪的難過,但關於此道太太(在從前至少)如何能大方的說出口——有很多是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的。結果太太脾氣越壞,男人的心膽越寒,哪還有什麼幸福可言?《江城》裡有幾句話頗有道理——

  生已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顏色,枕席之上,亦震懾不能為人,女批頰而叱去之,益厭棄不以人齒。生日在蘭麝之鄉,如犴狴中人仰獄吏之尊也。

  狄希陳的怕素姐,來源雖則是「宿怨」,但我們一路看下去,不能不覺得狄希陳這樣男人確是可厭,他的受罪固然是可憐。素姐的發威幾乎是沒有一次沒有充分理由的。狄希陳是普天下懦夫的一面明鏡!

  全書的結構也都好,但前面二十二回是說書主人的前生的,一個似乎過分長些的楔子,但全書沒有一回不生動,沒有一筆落「乏」,是一幅大氣磅礴一氣到底的《長江萬里圖》,我們如何能不在欣賞中拜倒!

  志摩 七月十日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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