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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曲譯」


  對不起英士先生,我要借用你批評譯作後背的地位來為我自己說幾句話。方才書店送來足下的原稿要去付印的,我一看到「曲譯」與「直譯」的妙論,不禁連連的失笑。如此看法翻譯之難,難於上青天的了!除了你不翻原書來對,近年來的譯作十部裡怕竟有十部是糟:直了不好,曲了也不好;曲了不好,直了更不好。我只佩服一部譯作,那是趙元任先生的《阿麗思奇境漫遊記》。但是天知道趙先生經不經得起張著老虎眼的批評家拿「原文來對」!天知道愛曲的人不責備趙先生太直或是要直的人不責備他太曲!這且不談,我要說的話是關於我自己的譯述。我第一部翻譯是La Fonque的Undine,九年前在康橋連著七個黃昏翻完,自己就從沒有複看一道。就寄回中國賣給商務印成書的。隔了三兩年陳通伯先生「捉」住了我!別的地方不說,有一處譯者竟然僭冒作者的篇幅借題發了不少他自己的議論!那是什麼話——該下西牢一類的犯罪!原因是為譯者當時對於婚姻問題感觸頗深,因而忍俊不住甩了一條狗尾到原書上去。此後當然再不敢那樣的大膽妄為,但每逢到譯,我的筆路與其說是直還不如說曲來得近情些。那也帶一點反動性質:說實話,雖則是個新人,我看了「句必盈尺而且的地底地的底到不可開交」的新文實在有些膽寒。同時當然自以為至少英文總不能說不懂。如此云云,幾年來東塗西抹,已印成與未印成書的稿件也已不在少數。我性成的大意是出名的,尤其在翻譯上有時一不經心鬧的笑話在朋友中間傳誦的是實繁有徒。我記得最香豔的一個被通伯妹妹給捉住的——也是譯曼殊斐爾——是好像把Thursday認作Thirsty因而在文章上口渴而想吃蘋果云云,幸而在付印前就發覺,否則又得浪費寶貴人們的筆墨了!

  但我卻要對李青崖先生道謝,因為他為我從法文原文校對出《贛第德》譯本上不少的不準確處。可惜我手頭沒有英譯本,不能逐條來說,但關於兩點至少我現成有話。「米老德」該是個疑團吧?為什麼米老德,而且又不是麥哀老德,難道My Lord都認不識當是人名字嗎?原來是有一段注解,意思是要讀者從念的聲音裡體會出那話的神氣並且我想或許在現代的新造字裡多添一個有神氣的外來語,但也不知怎的那段括弧跑了,因而連累細心的先生們奇怪,我只好道歉。

  第二點是李先生批評的《贛第德》的「理性」。那確是我自作聰明了事。《贛第德》(我本想譯作「戇的德」的)原字是有率真的意思。也不知當初我怎麼的一轉念就把理由轉成了理性,還自以為頂「合式」的。

  我翻那部書是為市面上太充斥了少年維特的熱情,所以想拿Voltaire的冷智來澆他一澆,同時也為湊和當時我編的《晨副》的篇幅。我的匆忙和大意是無可恕的,因為我自己從沒有複看過一遍,從《晨副》付印到全稿賣給北新付印。這是我的生性,最厭煩複看自己寫得的東西,有時明知印得奇錯怪樣,我都隨他去休。

  李先生也提到胡適之先生的話,但胡先生誇獎我的話是聽不得的。關於他說我《贛第德》譯本的話我這裡恭請他正式收回。認我的譯文好的方面至多可以說到「可念」Readable,至於壞的方面當然是說不盡說的。這時期到底是半斤八兩的多——除了一兩個真有自信力的偉大的青年。

  關於曼殊斐爾的譯文我似乎用不著再說話。通伯先生有封信給我,但我想還是忠厚些不發表它也罷。

  (原載:民國十八年四月十日《新月》第二卷第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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