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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刊終期


  (一)

  凋零;又是一番秋信。天冷了。階前的草花有焦萎的,有風刮糊的,有蟲咬的;剩下三兩莖還開著的也都是低著頭,木遲遲的沒一絲光彩。人事亦是一般的憔悴。舊日的榮華已呈衰象,新的生機,即使有,也還在西風的背後。這不是悲觀,這是寫實。前天正寫到劉君夢葦與楊君子惠最可傷的夭死,我們的《詩刊》看來也絕少復活的希冀,在本副刊上,或是別的地方。聞一多與饒孟侃此時正困處在鋒鏑叢中,不知下落。孫子潛已經出國。我自己雖則還在北京,但與詩久已絕緣,這整四月來竟是一行無著,在醒時或在夢中。《詩刊》是完了的。

  《劇刊》的地位本是由《詩刊》借得,原意暑假後交還,但如今不但《詩刊》無有影蹤,就《劇刊》自身也到了無可維持的地步。這終期多少不免淒惻的尾聲,不幸又輪著我來演唱。《劇刊》同人本來就少,但人少不礙,只要精神在,事情就有著落。《劇刊》起初的成功全仗張君嘉鑄的熱心,他是我們朋友中間永遠潛動著的「螺輪」,要不是他,筆懶入骨的太侔,比方說,就不會寫下這許多篇的論文。上沅的功勞是不容淹沒的,這十幾期《劇刊》的編輯苦工,幾乎是他單獨抗著的,他自己也做了最多的文章,我們不能不感謝他。但他也要走了。太侔早已在一月前離京。這次上沅與叔存又為長安的生活難,不得已相偕南下,另尋飯啖去了。所以又是一個「星散」,留著的雖還有嘉鑄,與新來的佛西,但我們想來與其勉強,不如暫行休息。我自己也忝算《劇刊》同人的一個,但是說來惶恐,我的無狀是不望寬恕的。在《劇刊》期內有一個多月我淹沒在南方,一半也為是自顧闕然,不敢信口胡謅;一半當然是躲懶,他們在預定的計劃上派給我做的文章,除了最初鬧場與此次收場而外,我簡直一字也不曾交!還有我們初期妄想要到幾位真學問家真在行家的文章(例如丁西林先生,王靜庵先生,以及紅豆館主先生),來光彩我們的篇幅,但我們只是太妄想了!

  這篇中秋結帳的文章本應上沅寫的,因為始終其事的掌櫃,是他不是我,但他一定要推給我寫,一半是罰的意思。決不容我躲,既然如此,我只得來勉為其難。

  我已說了《劇刊》不能不告終止的理由是為我們四散,但這十五期多少也算是一點工作,我們在關門的時候,也應得回頭看看,究竟我們做了點什麼事,超過或是不及我們開門時的期望,留下了什麼影響,如其有,在一般的讀者感想是怎麼樣,我們自己的感想又怎麼樣。

  先談我們做了點什麼事。在《劇刊》上發表的論文共有十篇:趙太侔論《國劇》,夕夕(即一多)論《戲劇的歧路》,西瀅論《新劇與觀眾》,鄧以蟄論《戲劇與道德的進化》,楊振聲論《中國語言與中國戲劇》,梁實秋的《戲劇藝術辨正》,鄧以蟄論《戲劇與雕刻》,熊佛西的《論劇》,餘上沅論《戲劇批評》,以及馮友蘭譯的狄更生的《論希臘的悲劇》。批評文字有八篇:張嘉鑄評藝專演習,葉崇智評辛額(J.M.Synge),餘上沅論中國舊戲,張嘉鑄評英國三個寫劇家,蕭伯納,高斯倭綏,與貝萊勳爵,以及楊聲初君的《兵變之後》與俞宗傑君的《舊戲之圖畫的鑒賞》。論舊劇二篇:顧頡剛君的《九十年前的北京戲劇》,與恒詩峰君的《明清以來戲劇的變遷說略》。論劇場技術的有七篇:餘上沅的《演劇的困難》,戈登克雷的《劇院藝術》,該岱士的《劇場的將來》,太侔的《光影》與《佈景》;舲客(即上沅)的《論表演藝術》,馬楷的《小劇院之勃興》。此外另有十幾篇不易歸類的雜著及附錄。

  (原載:民國十五年九月三日《晨報副刊·劇刊》十五期)

  附:《劇刊》終期(二)

  餘上沅

  在「人事亦是一般的憔悴」的時候,志摩已經找著了一條生路,碰上這天上地下都團圓的清夜,不免痛飲到了陶醉。剩下的未盡之意,只好由我來勉強續完了。

  上面統計的二三十篇文章,其中大部分有一種不約而同的趨向。這些作者,不但批評戲劇,而且對於藝術全體,都有相當的發揮。譬如《國劇》中之論「程式化」,《戲劇的歧途》中之論「德形」,《戲劇與道德的進化》中之論「除邪及涅槃」,《中國語言與中國戲劇》中之論「介體」,《病入膏肓的蕭伯納》中之論「普遍的情感」,《貨真價實的高斯倭綏》中之論「藝術良心與道德良心的平衡」,《頂天立地的貝萊勳爵》中之論「反實與求實」,《戲劇與雕刻》中之論「抑制的情感」,《論戲劇批評》中之論「藝術的規律」,——這些都是一般藝術的基本觀念,不限於戲劇一項。本來,藝術的元素,總是息息相關的,要談論戲劇,自然不得不涉及其他藝術;要研究戲劇,也是一樣的不能不兼及一般藝術,如果有人以為只讀讀書本上的戲劇便算研究了戲劇,那是對戲劇有了誤解,老實說,那簡直是躲懶。

  《劇刊》同人是不拘成見的,不論我們對各項藝術有無多少研究,但是我們總相信故步自封是一件要不得的事。《劇刊》不曾在比較重要些,急切些的東西之外,更討論啞劇,傀儡戲,提線戲,影子戲,甚至於馬戲,等等,那是限於時間,並不是預先有過什麼成見。因此,我們不避諱,不遲疑的討論「舊戲」。聽說有人誤解了太侔的《國劇》和我的《舊戲評價》,那是不幸的事。舊戲當然有它獨具的價值,那是不可否認的,我的意思,就是要認清它的價值,而予以相當的注意。「要是」它在外形與內容兩方面都達了一個比較理想的程度,自然可以躋入最高的藝術。太侔的意思,也與我大致相似。他主張用西方的長處,來使我們的戲劇豐富。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武斷的話,這種態度,原是我們研究戲劇的人所應有的。實秋雖似乎偏重文學,而他也一再聲明贊成戲劇在舞臺上排演。要有不拘成見的精神,一切才能日新月異。這種態度,我相信《劇刊》同人是會永遠保持的。

  混亂和爭鬥的原因,不外乎或是偏重情感,或是偏重理知。最健全的人生,是理智與情感最調和最平衡的人生。我推重舊戲的外形,同時也責備它的內容。太侔也說使舊戲變成純藝術固然好,可是一方面它又缺乏情緒的觸動。叔存也說過與這個原理相仿佛的話。禹九更不待言,在他的「三部曲」之中,直把這個意思發揮得有條有理了。疏忽的讀者,也許不能領會這三篇文章的含義。其實,這三篇東西是分不開的,其間有一個一貫的線索,蕭伯納偏重理智,貝萊偏重情感,高斯倭綏似乎有點得著了二者間之平衡的趨向。我們終究是人,不是妖怪,也不是神仙。要做一個健全的人,對於藝術的良心與道德的良心兩方面,當然不得不求它們的平均發展,共同生活。這個健全是理想,要做到這個理想,才演出光怪陸離的人生之各方面。理想達不到原不要緊,要緊的是必須有一個理想,必須去求得達到。在這條曲折的線紋上,我們一般蠶蟲不住的盤旋,直到咬破繭殼,振翼飛在天空。

  這些文章,未免迂闊而不近於世情,我們自己知道,可又忍耐不住,不能不說,哪怕說得還不十分痛快。我們要計劃小劇院,卻又等於秀才造反,三年也是不成。我們只好自己分頭去調查,計算,接洽,直到它實現為止。我們也試過一次畫報,結果也不太佳。因為少了「留法外史」,賣報人也搖頭說不好,不好。高明的批評是說注腳不夠。那也難怪,聽說看電影的還有要求加多「字幕」的呢。依他們的要求,將來美術展覽會裡,圖畫上邊下邊左邊右邊,還得貼滿講演它的內容,它的「意思」的文章,否則多數人還是不見得肯承受的。還說什麼……

  《劇刊》是終期了,《劇刊》要做的工作永遠沒有終期。中國戲劇社不是沒有希望的,它會繼續這些工作。說句不祥的話,萬一戲劇社也無形消滅了,依然不愁繼起無人,如果中華民族還是一個民族。

  (原載:民國十五年九月三日《晨報副刊·劇刊》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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